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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建平:《艳异编》编者、《小引》与《金瓶梅》入话关系叙考[1]

关于明代文言短篇小说集《艳异编》的编者问题,一般认为是王世贞,[3]然证据尚不那么充足。

如果王世贞写给徐子玉(中行)信中所言“《艳异编》附览”的《艳异编》是他人所编的书,即推荐一本别人的好书给朋友看(存在这种可能性),那么,《艳异编》为王世贞作的结论便难成立。

所以《艳异编》是否为王世贞编定的问题尚需进一步考证。

《艳异编》及《广艳异编》《续艳异编》诸种版本前均有属名“息庵居士”的一篇《小引》。

这位“息庵居士”为何许人?有人认为是王世贞的号,有人怀疑,也有人认为是张大复。

然而,皆未见有人对此问题做更深入探究,以证实此位“息庵居士”究竟为谁。

我们在上述问题的考辨过程中,意外地发现《艳异编》与《金瓶梅》间的联系,从而为《金瓶梅》作者研究发现了一条新途径。

一、《艳异编》编者考

关于《艳异编》的编者为谁,徐朔方先生提供了两条证据,一条是直接证据,即王世贞写给徐子玉的信,另一条为间接证据,是骆问礼在他的集子中所记载的有关王世贞写信收回《艳异编》的传闻。[4]

后人言及《艳异编》编者也多不出此两条。

然单凭此两条尚不能最终证明《艳异编》为王世贞所编选。因为王世贞将《艳异编》送给徐子玉阅览,并不等于《艳异编》是王世贞所编定,即“《艳异编》附览”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他将他人编的书送友人观看。

王世贞在写给徐子玉的另一封信里,就有“张氏新刻附览”一语,[5]即他将“张氏新刻”这种书,送徐子玉(中行)一观。

那么,《艳异编》也有可能是某氏新刻,因王世贞有这种向朋友推荐书的习惯。只有排除这一可能性,《艳异编》为王世贞编的结论方可成立。

故而,若要证明《艳异编》之编定出于王世贞之手,还须有他人对王世贞说我读了你的《艳异编》如何如何之类的话。

这样一以来,王世贞将《艳异编》寄给友人,友人又向世贞评说他的《艳异编》,往来双证便可排除他人编写的可能。正是由于此前尚未找到这一证据,对《艳异编》的作者研究尚缺临门一脚。

玉茗堂刻印《艳异编》书影

如今我们发现了这样的直接证据,[6]可以考订《艳异编》的作者就是王世贞。

明代有位著名的天文学家、史学家范守己(隆庆四年举人,万历二年进士,官至兵部侍郎、太仆寺卿,奉旨三次主考江南乡试),他有一部《皇明肃皇外史》,记明世宗(嘉靖帝)朝的史事,不少资料为《世宗实录》所无,弥为珍贵。

范守己写完该书后,呈送王世贞,并请求他纠正书中的差误,足见他与王世贞私交甚好。

范守己于《御龙子集》中存有他初识王世贞时的一封信函:《与王元美先生》。该信云:

去春,仙舲游云间,不佞得随舆隶,后窃观龙光,不胜忻慰。既而得猎《艳异》《清裁》等帙,以为惠子五车,殆不足多。继而又购得《四部稿》,燃藜嘿诵,不觉骇汗淫下也。[7]

范守己信中所言《艳异》《清裁》《四部稿》即《艳异编》《尺牍清裁》《弇州山人四部稿》,皆为王世贞作。

其中《尺牍清裁》六十卷,为历代书信精选集,杨慎原有《尺牍清裁》十一卷,自先秦至唐,且较芜杂不精,王世贞删改之,并补唐之后直至明代书牍(《尺牍清裁序》),增至六十卷,编辑于嘉靖三十七年三月。[8]

《弇州山人四部稿》为一部文学总集,含赋、诗、文、说四部,共180卷,初刊于万历四年六月。[9]

一来,上述所言三部书中的第二第三两部书皆为世贞作,那么第一部《艳异编》也当为王世贞作。

二来,范守己在信中向王世贞说明自己读他的三部书的感受,自然三部书皆为王世贞之书,而不可能将他人之书误当作王世贞书。

更要紧的是此封私信透露出范守己对王世贞著作的敬佩之情,首先是对王世贞著述的宏篇巨制的感叹(“以为惠子五车,殆不足多”)。

而顺序依照卷轶由少到多排列(54卷、60卷、180卷),而非依照时间先后定序次。

故《艳异编》为王世贞作又一次从王世贞朋友口中对王世贞说出。此信是范守己写给王世贞的私信,且又珍藏于范守己的文集《御龙子集》中,可信度高。

它与王世贞写给徐子玉的信互证,足可证明《艳异编》出自王世贞之手为不移之论。

王世贞在写给好友徐中行(子玉)的信中言:

九月中,游阳羡诸山。……出洞,疮复发,抵家,复大发,委顿间有致除目者。见

足下山东之命,不觉捶床大喜。……《艳异编》附览,毋多作业也。目眵手战,不能多及,亮之亮之。[10]

这封信是王世贞将编好的《艳异编》送给徐中行阅览,并告诫对方“毋多作业”,即不要再节外生枝,足见世贞对此书态度之谨慎。

王世贞画像

除以上两个直接证据外,还有两条旁证。

其一是明末与王世贞、李贽同时代人骆问礼(1527~1608),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官至南京工部主事、福建湖广副使)[11]在其书《藏弆集》中记载王世贞将《艳异编》送人,又赎回事。

“会闻王凤洲先达以《艳异编》馈人,而复分投赎归,亦必有不得已者。”[12]

骆问礼以学问博洽,生性耿直著称,其所著述以“精核有据”闻名,故言世贞索回《艳异编》事较为可信,且与世贞写给徐中行上封信中所叮嘱“毋多作业”的谨慎态度相吻合。

其二,祁承爜《澹生堂藏书目》、万斯同《明史》、黄虞稷《千顷堂书目》、杭世骏《订讹类编》以及《贩书偶记续编》等目录类书皆将《艳异编》归入王世贞名下,非无中生有。

二、“息庵居士”考

《艳异编》十二卷、四十卷、四十五卷、五十四卷,《广艳异编》三十五卷、《续艳异编》十九卷等书前皆载有《小引》一篇,落款为:息庵居士书。

有人认为王世贞未曾用过“息庵居士”之号,其真实性可疑。也有人据张大复住所名“息庵”,而推测“息庵居士”可能是张大复。所以,对“息庵居士 ”为何许人,尚需做进一步探考。

这篇《小引》300余字,以主客对话方式,广证征博引,说明艳异故事似儿戏,却内含佛理:色即是空。

说理透僻而言简意赅。为便于分析,现引于下:

是编成,客或谓居士:“方持三大部,破无明网,忍为是儿戏哉!”居士笑曰:“难言也。尽六欲界,未抵梵天。且色为身本,爱为色根。色生身,身复生爱,浮沈 展转,宁有解脱?

今夫物有舍生而嚅动者,其于情抑何专笃也。极而至于千古之雄,必 指刘项,其知力足以拢决一世,而不能割于虞、戚。又极而至于鹿菀,以累劫之功见宫 彩,一旦而失其神足,况其他哉!”曰:“子不能绝之廼已,则何为导之?”

曰:“吾以佐杯酌,资抵掌耳。虽然,亦复有说。昔冯当世书,谓王安国并门妙丽,闭目不观,但以谈禅为事。王(安国)曰:'若如所言,未达禅理。闭目不观便是一重公案。’” 是书诚火宅也,不无莲花在乎。色即是空,此语吾受之西方老师。”客谢不敏,退。

息庵居士书

因张大复在其《梅花草堂笔谈》卷五曾自称“余所居息庵”。遂有人怀疑“息庵居士”很可能是张大复。

明·张大复著

然而,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理由有三。

其一,居所名“息庵”不一定其人自号“息庵居士”。

因为古人居所称“息庵”者,不止一处。宋陈田夫撰《南岳总胜集叙》叙述“五峰灵迹”,则云:“南有祝融庙”,“东有息庵”,“西有清玉坛”。[13]

而《阅佛祖统纪说》一书于《释师名》中,概括师命名之源有八:“列诸师之名,考其例有八。或从国号……或从山名……或从自号,如草堂息庵”。[14]

可知寺庙称息庵者较多见。而称“息庵居士”者却无一例。

其二,张大复晚年病发,自号病居士,作《病居士自传》,名其庵曰息,自云“息庵老人”,却从未自称“息庵居士”。

其三,《艳异编》付梓于嘉靖四十五年十月。王世贞嘉靖五年生,此时四十岁。而张大复嘉靖三十三年生,《艳异编》付梓时仅12岁。

12岁的少年若写出以情色释佛理,以佛理明情色的色空论,更不可能,他编写《艳异编》并为之写序的可能性不存在。

故张大复应排斥于写序的“息庵居士”之外,自然也应排斥于《艳异编》的编纂者之外。

那么,“息庵居士”究竟是何许人?这里涉及两个问题。

第一《艳异编小引》的作者是否与《艳异编》编者为同一人?这个问题似不成问题。因《艳异编小引》云

是编成,客或谓居士:“方持三大部,破无明网,乃忍为是儿戏哉?”居士笑曰: “难言也。尽六欲界,未抵梵天,且色为身本,爱为色根”……曰:“子不能绝之廼已, 则何为导之?”曰:“吾以佐杯酌,资抵掌耳。”

是《小引》的作者自己称“是编成”,客问其:“乃忍为是儿戏哉?”意即您读佛书,欲破无明网,戒情欲,怎么又编成这样一部情色小说集呢,岂非儿戏?

居士回答:情色虽是火宅,然却有善心(“不无莲花在”),欲使读者明白“色即是空”之佛理。

又说“吾以佐杯酌,资抵掌耳”。居士明确告知读者,我就是“是编”(《艳异编》)的编者。

《小引》的作者若与《艳异编》的编者为同一个人,那么,《艳异编》的编者是王世贞,《小引》的作者“息庵居士”也只能是王世贞。

说“息庵居士”是王世贞的另一证据,则是王世贞曾自号“天弢居士”,“弢庵居士”。

《艳异编》插图

王世贞在其著作《阳羡诸游稿》正文首页,左下行属名“天弢居士王世贞撰”。

《劍俠傳小引》作者屬名“弢庵居士”,弢庵居士的《劍俠傳小引》收入《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七十一,說明弢庵居士是王世貞的號。

“天弢”一词源之于《庄子·知北游》:

人生天地之间……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堕其天 搇(上失下衣)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15]

“弢”字本义为弓袋,“失衣”字本义为箭袋。“天弢”即天然的弓袋,本文之意指人天生的肉体(生死)是对人灵魂的束缚。

人若知其身体之生与死不过是气之聚散的必然变化过程,且肉体的生与死的过程皆有道存焉,就不会因生而喜,因死而悲,就会获得生死之解脱,就会变得精神自由。

故而“天弢居士”不是受天然束缚的居士,而是“解其天弢”,不受生死观念束缚的超然于生死之外的居士。若得此真解,“弢庵居士”也不是受束缚的庵寺居士,而是超然于生死之外的庵寺居士。

《剑侠传》书影

那么“息庵居士”又是何意呢?

“息”字,上“自”下“心”。金文“自”表示鼻子,“心”为胸。

其造字原意为:以胸为鼻,意指胎儿呼息不用口鼻,借助母体的心跳来呼吸,沉静安定,运气若有若无。

“息庵”意即以天地自然之气的变化为呼息,生命顺其自然之变,生与死不过是自然之气的聚散变化,超然于生命体之外。其真意见《庄子大宗师》: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遽然觉。

由此可知,“解我天弢”“息我以死”皆来自于《庄子》[16],皆言人如何看待生死,如何超越有形的生与死,而达到无形的解脱生死的道的境界。

故而“天弢居士”“弢庵居士”“息庵居士”皆同义语,前二者为王世贞的号,后者“息庵居士”即然是《艳异编》的编选者,而《艳异编》的编者是王世贞,那么“息庵居士”就一定是王世贞,是王世贞的号。

王世贞对于自己选编的小说集的署名,皆不用真名而只用号,《剑侠传》如此,《艳异编》如此。《金瓶梅》亦如此。

玉茗堂摘评《艳异编》书影

三、《艳异编小引》与《金瓶梅》第一回入话叙语

我们从明人笔记所记载关于《金瓶梅》流传过程的文字,发现最早的《金瓶梅》钞本,未提及有序跋,事实上作者写《金瓶梅》的主旨留在小说第一回入话的叙语中,

这是王世贞早期著作常见的表现形式,如《艺苑巵言》六卷本,如《皇明盛事述》《皇明异典述》《皇明异事述》等,皆无单篇《序》,仅在每种书开卷写有几行叙语,待编入《弇州山人四部稿》和《弇山堂别集》时方由开卷的叙语,扩充为《序》。

联经版《金瓶梅词话》

《新刻金瓶梅词话》也是如此,手抄本与初刻本皆无序,仅有入话的叙语。为了便于分析,现将其第一回入话的叙语引述如下: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且看项籍并刘季,

一似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此一支词儿,单说着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亘古及今,仁人君子弗合忘之。晋人云:情之所锺,正在我辈,如磁石吸铁,隔碍潜通。无情之物尚尔,何况为人终日在情色中做活计。[17]

……

说话的,如今只爱说之情色二字做甚?故士矜才则德薄,女衍色则情放。若乃持盈慎满,则为端士淑女,岂有杀身之祸!古今皆然,贵贱一般。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

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静而思之,着甚来由?况这妇人,他死有甚事!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哄产业,惊动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

这无疑是一篇《情色论》,作者的观点有四:

一是情、色是分不开的一个整体,且“色绚于目,情感于心”,前因后果,难以割开。

二是情色是人的自然天性,人人不能分离逾越,仁人君子也不例外,就连楚汉时期的两大英雄刘邦与项羽也未能过情色关。

三是情色也易招来亡身灭家的祸端。

四是,既能放情又能保身的方法,就是“持盈慎满”,把握一个不过分的度。

虽然上述引文的前半段非出自《金瓶梅》作者之手,而是来自于洪楩《清平山堂话本》《刎颈鸳鸯会》的入话,且第一段词也源之于宋人卓田写的《眼儿媚·题苏小楼》,

然而《金瓶梅》的作者所以将其拿来,放入自己撰写的小说里,说明他是赞同的这段文字的。

而上述引文的下半段,则是出自于《金瓶梅》作者之手。故上述《情色论》当视为《金瓶梅》作者的情色论。

然而,十分有趣的是《艳异编小引》也是一篇《情色论》,且观点竟然与《金瓶梅》上述四种观点几无二致。

居士笑曰:“……且色为身本,爱为色根。色生身,身复生爱,浮沈展转,宁有 解脱?今夫物有舍生而嚅动者,其于情抑何专笃也。极而至于千古之雄,必指刘、项, 其知力足以拢决一世,而不能割于虞、戚。

又极而至于鹿菀,以累劫之功见宫彩,一旦而失其神足,况其他哉!”……是书诚火宅也,不无莲花在乎。色即是空,此语吾受之 西方老师。”

此段文字先讲爱、色、身,而其所言“爱”即情也,“今夫物有舍生而嚅动者,其于情抑何专笃也”,即所讲实为情、色、身。因情、色合于一身,身是情色的载体,故而,所讲仍不出“情色”二字,这是其一。

其二,正因情色与身实为一体,故而情色也是人的自然本性,人人不能分离逾越,所谓“色生身,身复生爱,浮沈展转,宁有解脱?”。

两段文字不仅情色论的观点相同,就连用来说有其观点的例子也一样,皆为刘邦与项羽。

其三,因情欲萌发而充满众苦,包括杀身之祸,亡家之痛,即“诚火宅也”。

其四,揭明情欲过度所带来的亡身灭家的灾祸,体悟出“色即是空”的道理,令人猛醒,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岂非普渡众生的善事,即所谓“不无莲花在”。

《新刻金瓶梅词话本》书影

《金瓶梅》首回叙语所讲“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讲得就是“色即是空”的佛理。

而告诫读者“士矝才则德薄,女衍色即情放,若乃持盈慎满,则为端士淑女”,正是该书“不无莲花在”的神圣高尚处。

所以《艳异编小引》所言其创作的主旨:情色“诚火宅也”,而明“色即是空”之理,“不无莲花在”。

《金瓶梅》第一回入话所言主旨,与《艳异编小引》所言创作主旨惊人地相似,存在着两书同出于一人之手的可能。

如果因“入话”文字一半采自他书,而显得证据不够有力的话。还有两点可作为旁证,丰富这一证据。一是《金瓶梅》的书名。二是廿公的《跋》。

该小说因何取名“金瓶梅”?

学界采用冯犹龙的《金瓶梅序》的说法,认为取了三位妇人潘金莲、李瓶儿、宠春梅姓名中的一个字。

但这种解释尚肤浅,古人起书名往往表现一个完整的意思,“金瓶梅”三字放在一起,应表达一个完整的意义。

“金瓶梅”当由金瓶与梅花两种物象构成,即金瓶中的梅花。这组物象表达怎样的意义呢?

先看金瓶。金瓶主要有两种意指,一是贵重的器皿,用来盛酒浆、茶叶、香汁、花卉等。

金瓶乃瑶華之器也,或以盛酒漿,或以供花卉[18]

华堂玉椀更传酒,便殿金瓶独赐茶。[19]

諸天玉女,各持金瓶,盛滿香汁,列住空中。[20]

这些所言皆世俗生活中的事。另一种是佛教成佛仪式中的一种圣物——盛水之金瓶,以之灌头顶,便可成就法王位。

时揵闼婆王白十方佛言:“我见过去佛初成道时,咸升金刚坛,金瓶盛水,用灌佛 顶,成就法王位。”[21]

再看梅花。梅花冬开春落,冬开斗雪有傲骨,春落唤起满眼春,有报春传情之意。

且梅花春落,柳絮春生,故柳梅相续,也为文人并题。所谓“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散”。[22]梅与柳皆有报春传情之意。

净瓶观音坐莲图

观世音普萨手中常托一净瓶,瓶内插柳枝,内有甘露水。柳沾甘露水可医治百病,医活万物,成为其普救众生的一种手段。

这个净瓶盛甘露水当是佛教“金瓶盛水”“用灌佛顶”“成就法王位”的演化。

这一演化吸纳了世俗生活中的金瓶盛香汁花卉的内涵,使佛教之圣物与世俗之贵物合二为一,赋予了其起死回生救人危难的更广大的意义。

小说《西游记》第二十六回,写孙空推倒了五庄观镇元大仙的人参果树,观世音用柳枝沾净瓶内的甘露水念咒语,使大树起死回生。

由上观之,“金瓶梅”三字的含义,金瓶插梅花(瓶内有水梅花方可活)。

当是对佛教中“金瓶盛水”特别是观世音净瓶插柳枝沾甘露以普救众生的借鉴,只不过是以梅代柳。

梅与柳皆寓春光之意,庞春梅以春名梅,使以梅寓春之意更加明朗。况且王世贞对梅花情有独钟。

在其数十首咏梅花的诗中,不是“忽对梅花喜若狂”,[23]就是见梅喜饮酒,“邀我醉梅花”,[24]乃至做梦都是梅花,“梦里梅花路不遥”,[25]且梅与柳常并题,“梅花与柳絮,知是总伤情”。[26]

国画·红梅

就连他所编的《艳异编》中也有一些与梅花相关的深情故事(如《唐玄宗梅妃传》《郑吴情诗》等)。

所以“金瓶梅”以梅代柳,物异意同,即为用梅花沾甘露使沉溺情色者起死回生,表明救人于危难之意。

即《艳异编小引》所言“不无莲花在乎”?由此观之,《金瓶梅》的书名不只是以淫乱丧命的三个妇人名拼接而成,使读者以之为戒。

而且作者以“金瓶插梅花”以梅花沾甘露,以使沉溺于情色者悟“色空”之理而起死回生之意,表达作者的一片佛心善意。

《金瓶梅》书名的这一深刻用意,兰陵笑笑生与冯犹龙在他们的序中都意识到了,或言“令人读之汗下矣”“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

或言“无非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恶”。然皆不及写《金瓶梅跋》的廿公看得透彻:[27]

中间处处埋伏因果,作者亦大慈悲矣。今流行此书,功德无量矣。不知者竟目为淫书,不惟不知作者之旨,并亦冤却流行者之心矣。

廿公对《金瓶梅》创作之旨的独到领悟,认为此书具有救人于危难的普萨心肠,“亦大慈悲矣”“功德无量矣”。

与《金瓶梅》书名所表达的以金瓶中的梅花点圣水以救“火宅”,成莲花之行径,恰为一致;也与《金瓶梅》首回入话叙述的戒情色过度而求“持盈慎满”、杜绝亡身灭家之悲剧的普萨心肠,完全一致。

而这三者的一致,实乃与《艳异篇小引》所言创作主旨无有差异。从而使人们由《艳异编》的编选联想到了《金瓶梅》的写作,莫非《艳异编》乃写《金瓶梅》之准备?

由《艳异编》的编者联想到了《金瓶梅》的作者,从而发现两书创作主旨一致背后的蛛丝马迹。

注 释:

[1]本论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王世贞全集》整理与研究”(项目批准号:12&ZD159)的前期成果。

[2]作者简介:许建平,上海交通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明清文学研究。

[3]明人王圻《续文献通考》卷一百八十三·经籍考:“《艳异编》《两山墨谈》,陈霆著。”王圻载《艳异编》的编者是陈霆,不知何据?陈霆(1477-1550),其一生著述多种,有《两山墨谈》十八卷,未见《艳异编》。

[4]徐朔方先生指出:王世贞在写给徐子玉的信中说“《艳异编》附览”的话,再加上骆问礼在《藏弆集》中记载:“会闻王凤洲先达以《艳异编》馈人,而复分投(头)赎归,亦必有不得已者。”认为《艳异编》当为王世贞编。见徐朔方《徐朔方文集》第二卷《王世贞年谱》,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586页。

[5][明]王世贞写给徐子玉第七封信,信的内容可见下一节所引。源自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十八《徐子与》之七,国家图书馆藏万历五年世经堂本。

[6]徐美洁博士后,在研究《皇明肃皇外史》王世贞批改语的过程中,系统阅读范守己的文集,在《御龙子集》中发现了范氏写给王世贞的一封信《与王元美先生》,该信谈及他读王世贞《艳异编》和《尺牍清裁》后的感受。为证明《艳异编》的作者问题,找到了又一条直接证据。

[7] [明]范守己:《御龙子集》卷四十六,《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163册,影印明万历十八年候廷珮刻本。

[8]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所藏西爽堂板刻本《尺牍清裁》,首叙署“时戊午三月东吴王世贞元美甫撰”,故知编辑时间当为嘉靖三十七年三月或稍后。

[9]万历四年六月王世贞弟王世懋于郧阳得到王世贞赠送的《弇州山人四部稿》。王世懋在《遗家兄元美书》中言道:“世懋以丙子岁六月,受《四部稿》于郧邸。奔走终岁,卒业舟车间,未遑窥作者之奥也。”这当是《四部稿》最早付梓的时间。

[10][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十八《徐子与》之十一,国家图书馆藏万历五年世经堂本。

[11][明]骆问礼生于1527年,卒于1608年,与李贽同岁,比王世贞小一岁,然长寿于二人。

[12] [明]骆问礼:《藏弃集》卷五《与叶春元》,见徐朔方《徐朔方文集》第二卷《王世贞年谱》,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586页。

[13] [宋]陈田夫:《南岳总胜集》卷上《五峰灵迹》“祝融峰”。见《正统道藏》“洞玄部·记传类”,北京白云观藏明刊本。

[14] [宋]志磐:《佛祖统纪》卷首《阅佛祖统纪说》“释师名”,明刊本。

[15]庄周《庄子》外篇《知北游》第二十二,见《诸子集成》第三册郭庆藩《庄子集释》上海书店1991年版,第325-326页。

[16]王世贞对于先秦诸子,钟情于庄子尤甚,仅《读书后》就有《读庄子》三篇,为孔孟诸子所未及。

[17]这段文字与洪楩《清平山堂话本》《刎颈鸳鸯会》入话的内容多所重合。

[18]宋·邵雍《夢林玄解》卷二十一夢占“金瓶贞利”,明崇禎刻本。

[19]宋·陸佃《陶山集》卷一,清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

[20]南北朝·釋僧祐《釋迦譜》卷一,大正新修大藏經本。

[21]唐·王維《王右丞集箋注》卷二十四碑銘一首,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2][明]梅鼎祚《古乐苑》卷二十三清商曲辞“子夜四时歌·春歌”,明万历刻本。

[23] [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三十九《吴使君邀饮沙头梅花下得扬字》,明万历刻本。

[24] [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十五《過故陸虞部第有感》,明万历刻本。

[25] [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四十一《吳城送梁彦國大理左遷歸嶺南》,明万历刻本。

[26][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二十三,《雪後入臨大行皇后》,明万历刻本。

[27]冯犹龙认为《金瓶梅》“秽书”也。“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

文章作者单位:上海交通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为第十三届(大理)国际金瓶梅研讨会论文,刊发于《河南大学学报(哲社版)》,2019,第3期。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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