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越是勤政，国家反而越是糟糕。秦始皇巡游天下，改信宫为极庙

这一讲我们进入始皇帝二十七年（前220年），这是秦朝建立的第二年，秦始皇竟然离开咸阳，出巡去了。

以我们今天的历史经验，都知道改朝换代之后，皇帝自然要坐镇都城，如果用孔子的话说，这就叫“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皇帝就像北极星，守住岗位，不能乱动，然后上到三公九卿，下到基层办事员，所有人或远或近都围着皇帝转圈，这样才容易形成有效而稳定的统治。而如果北极星变成了彗星，到处乱跑，管理秩序就容易乱，导致皇帝越是勤政，国家反而越是糟糕。

但是，秦始皇没有这些历史经验，他所开创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政治局面，一切全靠摸索。所以我们看到，在秦始皇执政的并不很长的年份里，竟然三番五次不断出巡，一会儿四牡緋緋（fēi），六辔如琴，一会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人生永远都在路上。而追本溯源起来，第一次出巡正是本年度的陇西之行，《资治通鉴》的记载是：“始皇巡陇西、北地，至鸡头山，过回中焉。”这是从《史记·秦始皇本纪》改编来的，涉及的全部地名都在秦国故土，今天的甘肃东部一带。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说秦始皇巡游天下是为了视察新占领土，威慑六国故地的贵族和百姓，那么巡游秦国故土到底是为什么呢？

真实情况很可能是这样的：秦始皇这一次行动，并不是作为政治新花样的巡游，而仅仅是遵照传统，举行了一场告庙礼而已。君主一旦取得了什么丰功伟绩，就会来到祖庙举行一场盛大仪式，在列祖列宗面前好好表一表功，这就是告庙礼。当初武王伐纣成功，周武王就是这么做的。

周代礼仪，诸侯出国办事，外交也好，打仗也好，都有这种例行的告庙礼。而秦国有个特殊情况，那就是祖庙不在咸阳，而在故都雍城，国君每次要搞点什么重要仪式的话，只能离开咸阳，到雍城去办。

当初秦昭襄王想要称帝，就到雍城举行了郊见礼，祭祀上帝，嬴政举行成人礼，也要到雍城去办，而现在荡平六国，天下一统，既然取得了如此前无古人的盖世功勋，如果不去列祖列宗面前好好炫耀一下，感激他们在天之灵的保佑，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所以秦始皇这一次从咸阳西行，主要目的应当是到雍城行告庙礼，并不是为了巡视什么，只因为他后来不断出巡，这一次的行动才被混淆进去，被当成出巡来理解了。

咸阳这边也没闲着，这些年一直大兴土木，这不稀奇，稀奇的是渭水南岸一座新落成的宫殿改了名字，从“信宫”改成了“极庙”。我们很难从“信宫”这个名字判断它的功能属性，但是，“庙”是祭祀场所，这总是可以确定的。咸阳作为秦国的政治中心，宫殿建设虽然如火如荼，但并不搞什么宗教建设，因为现成的祖庙都在雍城，宗教性的活动大可以到雍城去办。

那么问题来了：秦始皇去了一趟雍城，完成了告庙礼，回来就把咸阳的信宫改称极庙，难道要把宗教中心从雍城迁到咸阳来么?果真如此的话，应该在咸阳兴建新的祖庙，再把雍城祖庙里边列祖列宗的牌位迎请过来，给老祖宗搬一次家也就是了，但改名“极庙”显然不是这个用意。

从《史记》的记载来看，改名极庙，目的是“象天极”，模拟天空的中心点。这正是“天人合一”理念的具体实践，而庙作为祭祀场所，极庙既然是天极在大地上的对应点，那么极庙所祭祀的神灵就不是秦人的列祖列宗，而应当就是住在天极的那位至上神：太一。这就意味着，秦始皇不但要给自己的祭祀权做升级，还要用一套全新的神秘体系阐释大秦王朝的合法性，比周天子可讲究多了。

周朝祭祀，天子拥有对一切神灵的祭祀权，诸侯则只能祭祀境内的名山大川，这叫“祭不越望”。我们可以参照春秋年间的一个著名案例：楚昭王生了病，巫师占卜，说病因是黄河之神作祟。按照当时的医学原理，谁作祟就祭祀谁，求人家高抬贵手。

但楚昭王说：“黄河根本就不在我们楚国的地界之内，我就算做了天大的坏事，也不至于招惹到黄河之神。”也就是说，能让楚昭王生病的，只可能是楚国境内的山川之神，楚昭王既不应该，也没权利去祭祀楚国境外的山川之神。祭祖也是同样的道理，任何人都只有权祭祀自己的列祖列宗，而无权祭祀别人的列祖列宗，如果越权去做祭祀，这就跟拍马屁一样。孔子批评过这种现象，留下这样一句名言：“非其鬼而祭之，谄也”。

拿这些传统来看秦朝，就会发现宗教改革势在必行。以前秦国以雍城作为宗教中心，在雍城祖庙里祭祀列祖列宗，也有权祭祀秦国本土的山川神灵，也就是说，雍城作为宗教中心，是且仅是秦国的宗教中心。现在，地处西方一隅的秦国拓展成了天下一统的秦朝，不但宗教中心必须重建，祭祀的规格也要升级。

重建工作正好可以升级咸阳的城市功能，让咸阳从秦国的政治中心上升为秦朝的政治中心兼宗教中心。但是，移风易俗并不容易，秦始皇这才需要通过一次次的巡游，去祭祀以前山东六国的名山大川，在天下人“祭不越望”的共识里宣示自己无远弗届的祭祀特权。这个举动向天下人传达出来的信号是：我既然有资格祭祀你们本地的名山大川，那就说明我是你们的合法统治者。

改信宫为极庙，只是秦始皇宏伟建设蓝图上的小小一笔，然后又从极庙修筑道路，通往骊山，又在骊山修建甘泉宫前殿，以甬道连通咸阳。建筑规划复刻天上的星宿，以渭水代表银河。

还有一项浩大的工程，是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修建驰道，大约相当于高速公路，路面又宽又夯实。秦始皇后来之所以能够连续多次长途出巡，很得驰道之力。根据汉文帝年间贾山的描述，驰道的规格是所谓“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话说得比较模糊，但从汉朝人对秦驰道的沿用方式推测，驰道大约50步宽，中间留出3丈的宽度，这是皇帝的专用御道，御道的边缘种有成排的青松，既是行道树，也相当于今天公路上的车道线，两侧的车道可以供臣民通行，而即便是权贵，也只有在得到皇帝特批的情况下才能占用中间的御道。

顺便再讲一个知识点：横穿驰道也不是想穿就穿的，必须在指定位置才能横穿。这个指定位置，叫作“绝”，“绝对”的“绝”，相当于今天的斑马线。

驰道的规模，用贾山的话说：“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简言之就是四通八达，无远弗届。路铺好了，秦始皇马上就要兴冲冲地踏上朝圣之旅，去追寻自己的诗和远方了，我们下一讲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