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里，几大门派找上武当的门来，逼问张翠山两口子谢逊的下落，将两个人逼到走投无路，终于自戕了。殷素素把张无忌抱在怀里，开始交待遗言。我本以为她要念叨几句报仇的事，嘱咐孩子要好好穿衣吃饭，做一名合格的武侠世界接班人，为武林的建设添砖加瓦。
但殷素素说的是：“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我没跟这和尚说，咱们谁也不说。我是骗他的……你瞧你妈……多会骗人！”
说完“凄然一笑”，双手一松，去了。这真大出我所料。从此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要在临死前喊口号的。
喊口号的有，不少。信仰坚定、志存高远的，临死前往往要喊口号。辛弃疾临死前手拍床板大喊三声：“杀贼！杀贼！杀贼！”若此时正好有飞贼打廊檐过，会吓得掉下来。陆游去世前，专门写了一首诗嘱托，“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他不牵挂家人、朋友、表妹，今夜他不关心人类，他只想收复中原。
这是临了还在痛悼文化圣地失落的真才子。
这一类理想主义者的血液，是我们文化的迷因，传承下来，何止千年。谭公嗣大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夏明翰高喊“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就都是好样的，充满了理想主义的豪情壮志。
理想主义者们都爱说痛快、不要紧、不当事，最次也要来一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非常没有理想的阿Q先生，临死前来这么一句，精神上也仿佛凭空高大了几分。
但也不是所有的理想主义者临死前，都有话说。文天祥被捕后，他自己还没说什么，文化圈里劝他死节的声音已经此起彼伏。他的老乡、老部下王炎午，满怀报国热情和为国死节的崇高意志，写出了一千八百言的《生祭文丞相文》，誊写百来份，“字大如掌，揭之高砌”，从赣州、吉安、榉树、南昌一路张贴上来，还派人去大声宣读：“虽举事率无所成，而大节亦已无愧，所欠一死耳……”
是的，王炎午劝文丞相早点死，还有很多人一起劝文丞相早点死，轮番生祭，生怕他想要活着。他一日不死，则宋朝小娘子一日不能挣脱蒙古大汉的怀抱，道德上的小辫子就总是攥在别人手里，这些人的脊梁也就一日无法直起来。
文天祥不想死节吗？在海丰被俘时他就服过毒，没死成。到了自己家乡，又开始绝食，希望效法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又没死成，但终于还是以身殉节了。死前，并没有看到王炎午等人的生祭文，显然他们没有一个人有卵蛋送一趟快递。
文天祥题赞于衣带中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不过三十二个字，有理有节，但不提气，若文丞相的刑场边围满了看阿Q上刑场的未庄百姓，首先是听不懂这三十二个字的含义，二是怕要感到不过瘾、不解渴，远没有一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痛快。
不奇怪，一则文丞相几番折腾下来，生死线上拉锯几回，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怕是也没有什么力气来说豪言壮语，心中满是疲惫。若是在海丰时写，这三十二个字不会是这个样子。
比较好玩的是为了这三十二个字的明死志的赞，王炎午先写了一千八百字的生祭文，知道文丞相的死讯后，心中情感无法自抑，又来了一篇《望祭文丞相文》，第一句话就是：“丞相既得死矣，呜呼痛哉！谨此致奠，再致一言。”
死都死了，少说两句吧。
文天祥的“淡定”和没话说，二则是因为他是实权派。凡是实权派，临死前总是显得淡定。李斯遭赵高陷害，上了刑场，回顾儿子，说的是：“吾欲与子同牵黄犬出上蔡东门游，岂可得乎？”左牵黄右擎苍，不可得了。项羽被团团围在垓下，在思考的两个核心问题是，如何安顿我的马和我的女人？石田三成在关原之战中战败，逃亡中被俘，押到刑场后，石田三成口渴想喝水，但刑场周围并无水井，兵卒就摘了柿子给他。他拒绝了，说吃柿子容易生痰。
都淡定得紧，反而是从来没有登上过大舞台的小角色，喜欢摆道理提要求，恨不能除他之外，人人都是圣人。曾国藩说他一生读书，体会最深不过四个字——“不忮不求”，大有深意。
还有一类人临死前格外淡定从容——艺术家。若我们把政治看做艺术的一种，把艺术看做政治的一种，那嵇康、拉斐尔、曾国藩，或许可以算作一类人。
曹操的曾孙女婿，中散大夫嵇康，上了刑场没着急说话，要了琴来弹奏《广陵散》，末了感慨“《广陵散》于今绝矣。”这么好的曲子，以后听不到了，你们哭吧。不是哭我，是哭你们没有耳福。
拉斐尔生前所说的最后一个词是“快乐”，作曲家古斯塔夫·马勒的最后一个词是“莫扎特！”王尔德临终前念叨着“我正在跟壁纸决一死战，只有一个能留在这里”，他讨厌旅馆的壁纸，要和它殊死搏斗。惠特曼临终遗言：“扶我起来，我要拉屎。”“猫王”普莱斯利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去浴室读会儿书”，梁实秋写了张纸条要求吸更多氧，川端康成对司机说了句“辛苦你了”……
淡定极了。最淡定的，或许还是金圣叹。《清稗类钞》引金清美《豁意轩录闻》云，金圣叹笑着上了刑场，写了张字条作遗嘱。狱卒把字条呈给监斩官，官员怀疑其中有毁谤朝廷的言论，就打开看了看，上面写着：“字付大儿看，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我无遗憾矣！”官大笑日：“金先生死且侮人。”
另一种说法是“杀头，至痛也，而圣叹于无意中得之，亦奇。”有人说不可靠。还有一种说法是“字谕大儿知悉。花生米与豆腐干通嚼，有火腿滋味。”这样一来，就有两种秘方，一种是盐菜和黄豆，一种是花生米和豆腐干，都是下酒菜。
我想了想，金先生临死前嘱托的这“饮馔会要”，并不重要。他只是算准了监斩官会检查他的字条，存心占一把他的便宜罢了。为什么？汪曾祺先生在《随遇而安》一文中写：“人到极其无可奈何的时候，往往会生出这种比悲号更为沉痛的滑稽感，鲁迅说金圣叹‘化屠夫的凶残为一笑’，鲁迅没有被杀过头，也没有当过右派，他没有这种体验。”
鲁迅先生的这一句“化屠夫的凶残为一笑”，就很浪漫了，的确是少了这种生命陷入沉痛的滑稽感的体验。所以我突然想，鲁迅先生若是没有病逝，若是不幸还上了刑场（不知道是哪家的刑场，姑且这么一说），他是冷笑不语，还是也要喊几句口号呢？
若是喊，他会喊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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