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道《金瓶梅》淫秽，但事实上，《金瓶梅》并不是一本艳情小说那么简单，在我看来，它更是一本明代市井社会的百科全书。它以近乎白描的手法，向我们展现了一个真实的明代社会，上至官宦权贵下至市井百姓，从衣食住行到风土人情，无所不包。
每一个读者都能从《金瓶梅》中找到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接下来的日子，我将花上几期文章的时间，从各个角度出发，带大家多维度地管窥《金瓶梅》里的服饰。
第一奇书《金瓶梅》
《金瓶梅》里多次提到过“抹胸”与“兜肚”二词。“抹胸”出现过7次，第2回写潘金莲“香袋儿身边低挂。抹胸儿重重纽扣香喉下。往下看尖翘翘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鸦。”第28、第29回写潘金莲穿着红纱（绡）抹胸儿；第62、第73回写了李瓶儿与潘金莲穿着的红绫抹胸儿。第75、第78回则描绘了如意儿的抹胸儿。
电影《潘金莲之前世今生》中王祖贤扮演的潘金莲
那么《金瓶梅》中又是怎么形容兜肚的？“兜肚”一词则出现了3次，1、2出自第八、第三十一回，一则来自给西门庆上寿的礼物之一的排草玫瑰花兜肚，另一则则是亲友送给官哥儿的附有小银坠儿或者长命钱的锦缎兜肚。第三十九回，还有一句俗语，兜肚断了带子——没得绊了！
两者看似天差地别，但为什么在很多人的印象里，总认为“抹胸”与“兜肚”是同一件东西。毕竟在很多词典里面都是这么解释“抹胸”的，古代“上可覆乳，下可遮肚”的贴身内衣，亦称“抹腹”、“肚兜”，多用于女子。
老版《水浒传》中潘金莲与西门庆
首先，我先说一下观点，“抹胸”与“兜肚”是两种不同的内衣，两者有着很大的不同，而不是一种内衣的两种称呼。
那这种错误的观点到底来自哪里呢？我想多数人都不知道吧，答案很可能来自《清稗类钞》，一本成书于民国初年的野史汇编。书中记载：
“抹胸，胸间小衣也，一名抹腹，又名抹肚。以方尺之布为之，紧束前胸，以防风之内侵者。俗谓之兜肚。”
这种说法，后来被《辞海》、《国学词典》、《百度百科》等辞书收入被加以传播，从而造成这一错误认知的泛滥。
众所周知，明代深受程朱理学的影响。文化趋于保守，服饰也趋于收敛，色彩也不及以前来的鲜艳，但也不禁尽然，明代贴身的内衣并不保守和封闭。
明代内府彩绘《西游记》中穿着红色主腰的玉兔精
关于抹胸，在很多古书中都有相关记载，如《红楼梦》、《绘芳录》、《唐代宫廷艳史》等中，都有抹胸的身影。
如《野叟曝言》第二十二回中说，擂台上的女子将身上的衣裙脱去：“露出白雪也似的一身白肉，一条元色熟纱抹胸勒着两乳，下穿金黄纱裤，管上扎着紫绸带儿，缠着绿绸裹脚，着一双大红缎子平底凤头鞋。”
明代宝宁寺壁画中穿抹胸的女人
还是在这本书里，第六十九、第八十九回中，都提到抹胸是要扎好而不是直接穿好的。再联想到，第八十五回中写道“解去抹胸，露出双乳”。这样我们就能得出一个结论：抹胸的最主要作用即为约束胸部、使之不鼓起。这不就是古早版的“束胸”吗？毕竟在当时追求女性曲线美，可是不守妇道的表现。
“抹胸”的大小也不应过小，尺寸肯定要比我们现在的“兜肚”要大，否则就用不到“扎”这个动作了。至于具体的尺寸样式，可以参考南京高淳花山宋墓的出土文物。那可是明确写进考古报告里的“抹胸”文物。
南京高淳花山宋墓出土的印花柿蒂菱纹绢抹胸
对了，我想起，关于宋代的抹胸，网上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当时还应有一种外穿的抹胸。持此观点的代表人物有黄强，江苏理工学院人文学院客座教授。
他们的依据是，元代的笔记体小说《山居新话》，书中记载，宋末安康朱夫人、安定陈才人以及两位侍女因为害怕受到元人的凌辱，而选择沐浴更衣焚香后用抹胸自缢，还在袖中留下了绝命诗一首。
他们认为，宋代将女性的贞操看得比天还大，你让当时的女性拿贴身的内衣自杀，这不是为难他们吗？
电影《英雄劫》中穿着肚兜的女子
所以，结论出来了：既然宋代女性谨慎、内敛、羞怯，那么能露在男人眼前的就不能是贴身的内衣了，于是等号出来了，安康夫人的抹胸等于外穿的衣服。
是不是觉得很好笑？
这除了能证明她们不甘受辱，一心求死之外，别的什么都证明不了。毕竟当时这种环境下，这是身为弱女子的她们最好的选择。还有谁和你说南宋时候程朱理学非常盛行的。君不见南宋《歌乐图》中就有很多内穿抹胸外搭褙子的仕女吗？
这当然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欢迎讨论。
南宋《歌乐图》中内穿抹胸的仕女
至于兜肚，据西北师大侯兰笙教授在《“抹胸”与“兜肚”》一文中考证，应为挂束在胸腹间以防风之内侵的小衣，古称袜腹或袜肚。
清末小说《绘芳录》云，“回到房中，见高氏早卸了妆，脱去外面大衣，坐在牀边上，解开贴身小衫……露出鲜红兜肚……分外动人。”《啼笑因缘》中也曾记载：“她不是先前那个样子了：散着短发，束了一个小花圈，耳朵上垂着两个极大的圆耳环，上身脱得精光，只胸前松松的束了一个绣花扁兜肚....”
电影《让子弹飞》中的穿肚兜的女子
但要说文学作品中最著名的兜肚，还是非《红楼梦》中贾宝玉的“鸳鸯兜肚”莫属。
关于它，书中有这样一段情节：一日，宝钗来到怡红院，看见袭人正在做针线活，“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后来袭人出去，宝钗坐在袭人的位子上，还帮着她绣。
看到这里，想必很多读者与宝钗一样，都有这样一个疑问，宝玉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带这个？
对于这个问题，袭人自有解释：“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就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罢了。”可见，这兜肚主要是为了保温用的，且无关性别，无论年龄，皆可穿着。
新版《红楼梦》中贾宝玉的“鸳鸯兜肚”
综上所述，“抹胸”与“兜肚”是两种不同的饰品，“抹胸”是一种贴身的内衣，有且仅限女性穿着，其主要作用是约束胸部使之不鼓起，潘金莲、李瓶儿所穿的“红绫抹胸”、“红纱抹胸”即属此类。而“兜肚”则是一种挂束在胸腹间的小衣，男女皆可穿戴，其主要作用是护胸防风，西门庆的“排草玫瑰花兜肚”即属此类；当然也可以用来指代小孩子的肚兜，某些地区也被叫做“裹带儿”，官哥的“锦缎兜肚”当属此类。
至于，造成“抹胸”一词多义的原因，在我看来，还是在于古人见识的浅薄与词汇量的匮乏。他们想当然地把某一类的衣物，笼统地称之为一种以前见过的衣服。
因此，我们在研究某种特定的服饰前，千万不能对当时的文化、审美、社会风气有先入为主的判断。毕竟服饰是一个动态的概念，它可能随着时代的迁移而改变。而且古人也不是圣人，难免也会有所疏漏。“尽信书不如无书”。因而，分析论述服饰，需多角度，多层次，多重证据地分析。
本篇文章，也只如我开头所说，只为带大家初窥《金瓶梅》衣柜的一角，至于其他服饰，我们留待下回来说。
挂一漏万，是为此文。
《金瓶梅》里的衣柜示意图
参考资料：
（清）徐珂，《清稗類鈔》；周锡保，《中国古代服饰史》；黄强《绣罗衣裳照暮春——古代服饰与时尚》；白维国，《金瓶梅风俗谭》；春梅狐狸，《图解中国传统服饰》；高春明，《中国服饰名物考》；侯兰笙，《“抹胸”与“兜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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