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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国志之枪船列传上
天国志之枪船列传
  夫枪船者,身窄小如蚱蜢,首尾尖削,可容三四人至七八人不等,尾画枪标,故名之,或曰,以其常备枪炮名之也,江南苏州、松江、嘉兴、湖州四府,素称水乡泽国,河湖纵横如织,以此船行水上,往来矫捷如飞,故乡之豪滑,里之无赖,往往聚枪船,备器械,横霸乡里,号曰某记,俗皆以“枪船”名之。
  此中俗尚茶坊,无少长皆爱之,茶坊之设,外为茶肆,内设赌局,土豪主之以牟利,养枪船以防官府缉捕,兼备他赌局之骚扰也。赌局既设,复设女闾以徕客,招梨园以娱宾,至于护洋艘丝船,包贩私盐、鸦片,无所不为,府县捕盗者畏枪船之强,望之侧目,或有怒而兴师致讨者,则飞舸若箭,运棹如飞,倏忽没诸苇荡水草间。道光廿年后渐成声势,咸丰三年癸丑,天国都于天京,苏南骚动,府县将吏,应接不暇,枪船因之蜂起,势益横,至乎霸阻塘河,设榷抽厘,包揽词讼,自断委曲,恃器械之强,剽劫商贾以自肥,每劫商船已,辄缚商贾手足,抛诸河中,号曰“种荷花”,而独不剽掠乡里,乡人愚浅,以世乱如此,若辈任侠,乃真可倚以卫桑梓者,往往庇护之。咸丰九年己未,清江苏巡抚徐有壬、浙江巡抚胡兴仁合两省兵剿之,而枪船出没不定,官兵水陆无可措手,终无功而反,嘉善知县杨炳暄、秀水知县马桂林且为所败,谚曰“杨打魏塘三店镇,马拖秀水五龙桥”,即诮此也。自是官吏束手。咸丰十年庚申,江南大营破,天国乘胜破常州、苏州,逼松江,窥浙省,清人败沮之余,兵力在在不敷,乃赦枪船罪,并系囚囹圄者皆释之,给职名,使团练卫乡里,以补官兵之不足,由是四府诸属,枪船而团练者相望,周庄有费玉成,盛泽有孙四喜,平望有铁沙锅,无锡太湖有金玉山,平湖有王英美,嘉兴新塍有周永元、吴连生,濮院有沈牌士、新市有周麻子,震泽严墓有卜小二,长兴夹浦有潘顺天,南汇有王天光等,皆树帜设垒乡里,阻塘河,断桥梁,榷商贾,签丁壮,盟党与,造器械,声言助清剿长发,天国虽奄下苏常,而号令所及惟四门之内,虽云立乡官,抚四乡,征赋税,而莫可施行。
  忠王欲讨之而兵力不敷,乃微服简从,躬行四乡以说之,枪船虽号为官团,而清廷度支匮乏,江南大营且以无饷而溃,故虽羁縻枪船,欲收其用,而无以豢养之,枪船多怨,复睹忠王之仁,长发之盛,乃多有降者,奉正朔,受职名,从天国驱使。
  天国自失利于湖北、江西、安徽,版图渐促,国计军裕,捉襟见肘,苏、浙既下,枪船既抚,乃遍立乡官于境内,设局征粮米、地丁银,责赋税劳役,设水陆关所,榷行商以供军需,虽洋船不能免。枪船多设保卫局于集镇,巡河缉盗,守卡护墩,卫乡官公所,备出入非常,颇得其力;时天国虽跨据江浙,而温、湖、衢诸府及上海皆未下,忠王、侍王等每调枪船助战,此辈既娴水性,复谙河湖港汊,太平军因之大得地利,湖州之克,松江之捷,此辈功不可没也。
  天国末造,颇多军纪废弛者,行军调发,往往持械私行乡里,勒逼供需,号曰打太平先锋,即驻防郡县集镇,亦间有潜赴邻郡县打先锋者,呼曰客长毛;土匪无赖,往往窃裹红巾,诈天国名目以逞私欲,百姓詈之曰二长毛。枪船皆土著,每以船炮助守将、乡官御却之,地方之靖,桑梓之安,此辈与有力焉。
然主枪船者,十九非土豪即盗贼,虽勉从约束,而枭桀之气,终不能驯,虽号为天国地方,编立军、师、旅、卒、伍诸名目,而词讼皆自揽,租赋皆自专,惟蓄发更旗号,受职衔,略输赋税而已,少不如意,辄攘袂嗔目相对。性浮滑,轻去就,朝悬清帜,暮易黄旗,叛而复降,降旋复叛,倚枪船之利,剽劫军船,袭夺军需,湖港塘河,为之滞碍。平居仍以包赌窝娼为生计,渔兵焚之利,掠卖妇女生口,自苏州城外至嘉兴郡,塘河百里,赌坊妓船相属,赌、娼皆天国目为生妖,法令所严禁者也,郡县佐将三令五申,枪船置若罔闻。
忠王等以枪船终且为患,口隐忍而心芥蒂之,以湖州赵景贤未下,姑含容之,而此辈终不悛。太平天国壬戌十二年四月十八日,湖州克,赵景贤生得,自丹阳至于海,皆入天国版图,忠王等无复顾忌,六月,命各郡禁绝赌局,捕枪船之违令者,于是枪船桀骜者多敛迹,抵拒者皆溃散,或亡或死,江浙数百里,乃至无敢着花青棉绸短衫袴及黄黑柿漆府绸衫裤者,以其枪船素所尚也。土人以清吏屡榜示禁赌无功而天朝一夕毕功,纵素诋毁长发者,亦窃叹长毛号令,为清时地方官之所不逮。或有倔强不服者纠合与抗,八月,忠王败诸太湖,九月,听王陈炳文败诸嘉兴,于是枪船之患渐息。
然时淮军已入于沪,左军入于浙,英、法洋人,亦渐以船炮兵力助清,天国局势渐峻,兼且政出多门,良莠不一,此则禁之,彼则纵之,故赌坊之祸,不数月而复萌,枪船之未散者仍假保卫局旗号,割地自雄,清兵至,则号为助官府剿贼,太平军至,则呼曰助天兵以诛妖,首鼠两端,居中牟利,时或出队,潜劫两造粮饷艘只。癸开、甲子岁,太平军屡失利,郡县次第易手,枪船乃多反目助清,与天国为仇,太仓之失,嘉兴之陷,此辈皆与其祸焉。
天国覆,枪船之从天国未降者多抵罪,余皆逃匿,而降清及初未降天国者盖洋洋自得,以为有功于清廷,赏且及焉。而清人实患枪船反复,终为后患,且长发已平,毋庸复假其力,乃暗谕四府各州县,阴渐剪除之,嘉兴知府诸暨许瑶光,素称循吏,至一夕捕杀枪船头目八十余人,收缴枪炮千余杆,盖奉闽浙总督左宗棠密令也,自是枪船一蹶不振,虽余烬未泯,播延且数十载,而终不能复为大患云。
枪船事迹星散,人物蔓衍,于书传者实难措手,乃试择其形迹稍著者数人,书列其本末事迹于右:
费玉成:
费玉成字秀元,小字阿玉,江苏元和周庄人。
周庄素号水乡,西濒塘河,东望淀山,玉成乡之大姓,聚枪船包赌为业,雄霸乡里,府县莫可奈何。玉成于东棚大开赌场,妓船数十环其外,光耀数十里,复立保卫局于东溪,以枪船拥护之。
庚申十年春,江南大营溃,清吏患兵力不敷,乃令各乡团练,颇杂枪船以为用,玉成亦率附从应募入苏州协守。
四月廿三日,苏州克复,玉成将余众溃归,闭庄断航以自保,未几,忠王自巡行苏福省属境,招玉成降,玉成睹四境皆入天国版图,不得已乃易帜,忠王喜,奏保加玉成爵镇天侯。
玉成既受天国爵赏,遂立军帅局于周庄,部分师帅、旅帅等乡官于周遭各村,颁门牌,征赋税、地丁银,遍张天国告示以安民,天国酬其劳,晋爵镇天豫,未几复晋镇天燕。玉成声名大噪,枪船聚至千余号。
然玉成虽勉从天国号令,实非本心,虽受爵禄,而坐拥枪船,不出周庄一步;虽立乡官诸局,皆取成故里保胥吏辈以塞责,太平军将士过周庄,迎徕殷勤,厚供奉之,而阴部勒枪船,如临大敌。以天国之盛,忠王之明,故隐忍不敢发。
时各乡富绅多避兵焚,或迁城厢,或避上海,租米无着,赋税亦无从措手,辛酉十一年十一月,玉成设租局北观,议每亩收租息米照额二成折钱,局费每千文扣二成,所得除量扣赋税输天国有司外,悉付田主,未几,吴江监军钟志成知而止之,使着佃征粮,命佃农认真租田概作自产,由是天国赋税无所乏,而田主租米益无着落,玉成大不悦。
壬戌十二年三月,玉成卒,其子代将其众。冬,常熟守将钱桂仁、骆国忠,昆山守将李文炳等与团练降天国者永昌徐少蘧、荡口华翼伦等谋叛,而玉成子与焉。将发而忠王及守苏州者天将陈坤书觉之,捕少蘧,走华翼伦,玉成子惧,久不敢发。癸开十三年二月,费氏通于清人,遣众剿杀枪船为天国用者焦湖葛氏父子,然亦未显言与天国绝也。十月,苏福省陷,费氏恃与清通款之诚,以为无他,安居若素,而乡绅嫉之者竟遣使人积薪其馆,一夕而焚之,遂并眷属宗族同灭云。
潘顺天:
潘顺天浙江湖州府长兴县夹浦镇人,素以枪船称雄塘河上,清吏抚之,委南阳墩团局统带,戍溇港。
壬戌十二年,春,正月,太平军入浙,窥湖州,有常天侯钱有来者,长兴西乡人也,充殿右军主将刘官芳向导,潜至溇港,说顺天降天国,许以显爵,顺天利而许之,乃集同志三十六人盟于谢溇,尽帅所督枪船降,改团局为人和局,奉天国正朔,官芳奏封顺天浊天豫,余人赐爵职有差,所率枪船众,各授桃子银牌一面,佩之以示荣宠。
顺天谋主钱顺兰以为清祚固未衰也,咎顺天等失计,使密遣腹心潜致书湖州,约以枪船各载米粮,于水战接仗时乘机交纳,书为乡官军帅局所得,虽未发,而事遂寝,兼且湖州守城者布政使衔福建粮储道赵景贤素多疑,不肯轻纳城外降者,恐奸细窃发也,顺天、顺兰等亦渐懈之。
四月十八日,湖州为慕王谭绍光所克,以为湖州郡,刘官芳以功晋襄王,守长兴,其部将天将某守夹浦,总统长兴东北水路防务。顺天枪船悉归夹浦天将驱使,凡有攻击,出力尤多,襄王、天将等皆深倚之,未几,晋爵浊天福。
时天国军纪颇不肃,将士往来夹浦,多有滋扰劫掠者,顺天督率枪船,往来巡弋,号令森严,滋扰者多畏避之,是故南阳墩四境,虽罹乱世,乃罕逢焚杀之灾。
顺天立税卡鸿桥,抽往来客商厘捐,天国因之设市,始则傍岸结茅,继则砍桑为屋,凡开设行铺者,皆须顺天人和局之贴,与合股分红乃已,由是顺天骤富,而市肆亦为之辐辏也。
癸开十三年五月,受命援溧阳,未几,有别郡太平军至长兴打粮,屯横山桥、蒋埠桥,遍索粮秣,悬罄乃已,吏民汹涌,皆不堪命,顺天闻之,亟自溧阳返,督枪船击横山桥,破之,屯蒋埠桥者自解缆遁走,长兴乃安。
然时天国势已渐衰,天京已困,苏、杭复危,顺天闻之,心固不能无惧,又,守湖州者慕王谭绍光调苏州,堵王黄文金代之,文金勇而燥,不辑部下,多滋扰,所过无孑遗,顺天土著,啧有烦言,兼且天国版图日蹙,军需浩繁,乃多设特捐,鞭扑乡官以补所不足,顺天益不能堪,是岁冬,遂率所属枪船作乱,不胜,走投清人,清人疑而不敢用,受其降,散其党,使俟事平后各还乡里。
孙四喜:
孙四喜一名金彪,号少湘,吴江盛泽镇人,其父孙七,通文墨,好诗文,素业赌坊,聚枪船以为屏障,癸丑岁,天国都天京,清吏聚枪船为团勇,用孙七为团首。孙七死,其子三人分其部众,天喜年最少,颇肖其父,部众多附之。
庚申十年春,苏州、吴江,次第克复,四喜惧其兵威,遣使通款,虚奉天国正朔,立乡官,纳赋税,而不肯蓄发,亦不受天国爵职,自号盛川保卫局,天国患之而不能制,羁縻而已。
壬戌十二年正月,苏福省谕境内易服从古制,男子皆扎红巾,禁毡帽,女子不许著裙,县、乡守将矫枉过正,遍贴告示,云凡道里间戴毡帽者除之,拖辫发者割之,女子曳裙者撕裂之,四乡哗然,大以为不便。一日,四喜麾下有摇船者,道遇天国将兵,毡帽为所除,归报四喜,四喜大怒,诣荣殿吏部尚书沈枝珊衙,集乡官遍詈曰:“人谁无妻孥,人谁无头足?而官绅当为百姓先,今官绅未尝尽易其服,而欲令百姓从之,不亦难乎?男子无帽,何以御寒?女子无裙,何以蔽身?此固无须易者。今盛泽绅士及军师帅必欲易之,则请各绅士及军师帅之妻女去裙曳裤,敲锣迎于镇,令百姓见之,俾知所向,夫然而有不遵此制者,我孙少湘受其咎,若其不能,则我当先打各绅士及军师帅之家,而后及长毛。”枝珊及乡官等以其辞直而止,偿毡帽裙服之值,演昆腔四日以谢之。未几,陈炳文封听王,授四喜听殿左卅五承宣。
六月,天国禁赌局,四喜失其利,颇愤懑,屡率枪船与太平军争斗,互有死伤,而犹不敢显言叛也。癸开十三年春夏,天国势渐衰,四喜剃发款于清人,亦未与天国绝。六月,天国命四喜与沈枝珊攻严墓卜小二义子周三,廿三日,破之,而周三遁,四喜惧天国见责,次日,竟散盛川保卫局,只身投清,后归嵩武军河南张曜麾下,从征新疆,官至记名提督处州镇总兵,以功名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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