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读胡志亮所著《木石魂——赖少其传》，对赖少其颇具传奇的一生心存崇敬。在我印象里，新四军中出了两位真正的画家，一位是亚明，一位是赖少其。而赖少其先生又是难得的书画奇才，艺术方面比亚明先生风格更突出。如今，赖翁的山水画，无论是早期以黄山为题材的“新徽派”佳构，还是“丙寅变法”“衰年变法”后的精品，都已成为收藏市场的蓝筹股，已非我等平民收藏爱好者所能奢望。近日，朋友为我寻得一幅赖少其先生所书“寒香”横幅，了我所愿。面对这熟悉的字体，赖翁的许多轶事浮现在我的记忆中。
书画家大多有许多斋馆号，而赖翁只有这一个：“木石斋”。上世纪30年代，作为新兴木刻运动的发起人之一，赖少其曾与鲁迅先生有过数次书信往来，被鲁迅誉为“最有战斗力的青年木刻家”。鲁迅在1935年6月29日的信中说：“太伟大的变动，我们会无力表现的，不过这无须悲观，我们即使不能表现它的全盘，我们可以表现它的一角，巨大的建筑，总是一木一石叠起来的，我们何妨做这一木一石呢？我时常做些零碎事，就是为此。”后来，赖少其给自己的画室取名“木石斋”，制“一木一石”印章，以此教诲作为终生的指南。“寒香”横幅引首所用朱文印“木石斋”乃海上名家钱君匋先生所治。
（赖少其21岁开始与鲁迅先生通信，其中鲁迅先生的回信共7封，现存有5封）
了解赖少其经历的人，都对他的铮铮铁骨心存敬意。他1939年10月参加新四军，1941年在“皖南事变”中被捕，被关押在“上饶集中营”，囚于单人“吊笼”中，受尽酷刑，然坚贞不屈、顽强斗争，后在组织上帮助下，与邵宇一起越狱回到苏北解放区。1949年 9月21日，作为第三野战军代表团秘书长参加了中南海怀仁堂召开的第一届全国政协会议；10月1日，他与代表团团长粟裕司令员等人一起登上天安门城楼，参加了开国大典。
（第三野战军参加全国政协第一次会议代表团合影，后排右二为赖少其）
新中国成立后，作为华东文艺界的最高组织者之一，赖少其先后担负起组建上海画院、安徽画院重担，并于种种政治运动中，以崇高的良知，保护和团结了一大批著名画家，与这些艺术大师们结为诤友。1957年3月，林风眠先生响应号召，在一个座谈会上对美术界存在的问题坦诚的发表了看法，后被《文汇报》刊载，因此被写进“右派”名单中。赖少其得知后，据理力争，使林风眠逃过此劫。但之后赖少其却因“反右不力”，与林风眠、关良被“左风”刮到上海郊区川沙县去“劳动改造”，随后被免职。
（四十多年后赖少其夫妇与林风眠先生在香港重逢时喜笑颜开）
1959年，在求贤若渴的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的热情动员下，“劳动改造”的赖少其离开上海调到安徽工作。在领导文艺界的繁忙工作中，赖少其仍然亲自组织和领导安徽艺术家深入生活，继承和发扬了“徽派版画”和“新安画派”民族遗产艺术精华，创作一批极具特色、反映时代的大幅版画，成为“中国版画新徽派”的主要创始人。他的传统国画技艺、早年西画基础、深厚的木刻功力和深厚艺术造诣，在诗书画和篆刻作品中得到艺术的融合和变化，是“新徽派书画艺术”的执旗人和代表。
赖少其先生曾一度痴迷于金冬心的墨梅，心慕手追，留下精品无数；也曾赋诗吟诵寒梅，题赠友朋。“寒香”说的是傲骨梅花，也是铁骨铮铮的赖少其自己。从落款可以看出，这件作品书于1990年，是赖少其定居广州第四年。
关于赖翁“七十归故里”的理由，许多文章都吞吞吐吐，如鲠在喉。
安徽对于赖少其来说不是故乡胜似故乡。然而当时身居安徽省政协副主席之位的赖少其连扩大一点自己画室的愿望也无法解决。赖少其先生虽然不会张扬计较这些琐屑细末，但是，间或在咀嚼内心的悲喜时，不知先生是否有些许失落。中央批准赖翁离休后，他回归故里的申请，得到了徽、粤两省的批准，特别是经济强省、文化大省的广东给予了赖少其以崇高的礼遇与照拂。1986年，赖少其“七十归故里”定居广州。他在《黄山之梦》画中题写道，“老夫归故里，日日梦黄山。梦中写来苦，笔笔汗湿衫。”魂牵梦萦，其苦何堪。我总觉得赖少其的叶落归根多少带有一丝无可奈何的悲凉色彩。
（赖少其与老友李桦等在鲁迅墓前合影）
回到岭南的赖少其不满足已有成就，敢于攀登艺术高峰，在国画传统技法上实行“丙寅变法”，传统水墨与西方印象色感相揉和，创作了大批意境深邃的新作，形成独特强烈的艺术风格。上世纪90年代，80岁后的赖翁患了帕金森氏症，左手萎缩，他以惊人的毅力开始“衰年变法”，以丰富的色彩、抽象技法引溶于渊深的空间，展现了志士暮年更高的艺术升华。
（赖少其与老友李可染先生，五个月后李可染辞世）
赖翁画作以山水为主，偶做花鸟，墨梅尤精。他曾画《墨梅》送给妻子曾菲，画上题曰：“夫妻本是同林鸟，清浊都要到白头”。赖少其、曾菲相识于1939年安徽泾县云岭新四军军部，1943年1月结为伉俪。赖翁送给曾菲的诗中，这句“夫妻本是同林鸟”曾用过多次。1980年夏天，赖少其深入黄山创作，曾菲跟随前往照料。一天，风清气爽，树木葱笼，耳边鸟鸣声声，赖少其停下画笔，动情地对曾菲吟唱：“夫妻本是同林鸟，夫唱妇随入画来。”
2000年11月28日，赖少其在广州珠江医院辞世。2003年11月8日，赖少其纪念像揭幕仪式在上海青浦的福寿园举行。当赖老生前的好友汪道涵、胡立教、杨堤从墓旁的石碑上揭下幕布时，一幅镌刻着赖老半身坐像和曾菲夫人微笑着站立在他身旁的浮雕呈现在人们面前。墓地是赖翁生前亲自选定的，因为他早年无论是投身革命还是走上艺术之路都与上海有着不可分割的情缘。碑的正面有赖少其亲笔题写的“赖少其、曾菲墓”。墓碑的背面是一首感人肺腑的诗：“月光如水水如画，不觉寻梅着衣单。夫妻本是同林鸟，同宿同飞上九天。”
“寒香”横幅，端庄凝重，方笔如削，乃赖翁典型之书法风格，以草入隶，以隶篆入楷，运用之妙，已存乎一心。他早年学“兰亭”，后学郑板桥、伊秉绶，最后学金农，心追手摹漆书二十年，终成自己风格。他用金农的“漆书”来题画，十分和谐，突出了他审美情趣中的“拙”和“朴”。他认真地研究邓石如和伊秉绶的书法，对金农的“漆书”进行创新，将伊秉绶隶书的装饰美和邓石如隶书的厚重感融合于金农的“漆书”中。这一糅合，使赖少其书法以金农的书法为主体，化入伊秉绶的某些笔法，方笔取劲利，转折处参以圆浑，大至擘窠板书，小至蝇头真书，无不透露出雄厚的力感。形成了赖翁独有的朴拙奇崛、圆劲浑厚、潇洒飘逸的书法风格。
有的人死了，但依然活着。作为一个卓越的艺术家，他的生命已依附到那些卓尔不群的作品之中；他的灵魂已铸刻在20世纪的中国文化史上。“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当我想起陈寅恪这句感叹时，我似乎读懂了赖翁的遗墨。
2011年7月8日凌晨王宝林于三惜草堂
赖少其（1915.5.16—2000.11.28），广东普宁县华市村人。1930年入广州美术专科学校西洋画系，学习油画和从事木刻，并参加组织现代版画研究会。1936年毕业后赴武汉参加湖南青年战地服务团，1939年参加新四军。曾任《苏中报》副编辑、华中军区文工团长、第三野战军第八纵队宣传部部长等职。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南京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南京市人民政府文化管理处处长、中共华东局文委委员、华东文联秘书长、上海市文联副主席、华东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上海中国画院筹委会主任、中共安徽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安徽省文联主席、安徽省美术家协会主席、安徽省书法家协会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中国版画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1983 年4月任安徽省政协副主席、省文联主席。政协第六届、第七届全国委员会委员，应聘为汕头大学教授。出版有《花卉册》《赖少其作品选集》《楚游》《赖少其画集》《赖少其自书诗》《赖少期山水画册》及《创作版画雕刻法》《集中营里的斗争》《为了把艺术介绍给人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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