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书品之疏密篇
疏
大道泛泛,昏晓使然。
势自相向,物不两难。
心有千结,落木无边。
春山在望,凉月初弯。
落落襟怀,萧萧夕岚。
烟水一空,独放钓船。
【今译】
大道茫茫于天地之间,
朝晖夕阴皆是它的体现。
世间的道理都是相对相反,
但都能各行其道各随其便。
纵使心中有万千的心结和惆怅,
面对着无边萧萧落叶也使人豁然。
隐隐的远山草木蔓发,
一弯新月皎皎照在松间。
此时洒脱不羁的襟怀敞开,
水边夕阳中升起淡淡的暮烟。
忽然烟霭被清风吹散,
这时花树下钓船撑起划向月边。
【注释】
① 大道泛泛:《道德经》:大道泛兮,其可左右。
② 心有千结:张先《千秋岁》:心有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③ 落木无边:杜甫《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④ 春山在望: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
【解析】
米南宫尝曰:疏可走马,密不透风。一个“走”字,一个“透”字,真乃解释书法之形式结构之妙语也。其谓“龙跳天门,虎卧凤阁”是何等语?然老米此八字箴言,又是何等语?为善书者无等咒,为学书者不可言传者也。老米不打诳语,却是令人不能到其真实处矣。
二十四书品 之空灵篇
空灵
可传不受,可得不见。
有容落落,其景泛泛。
抚琴山响,月明似霰。
流霞满杯,心香一瓣。
如有隐忧,我心匪鉴。
能体纯素,止乎绚烂。
【今译】
可以相传但需要用心领悟,
可以领悟到却不能看见。
在圆融虚静的境界里,
一切事物都能悠游自在。
月下抚琴回声于幽谷中荡漾,
群山在月下一片空明。
举杯在手浑然忘我,
月华如水将我心轻轻沐浴。
或许会有很多的忧愁,
但空明的心境却能使你忘记。
当你顿悟了自己内心的所在,
在绽放浮华后会回归最初的自己。
【注释】
①其景泛泛:《诗经•邶风》: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②月明似霰: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月照花林皆似霰。
③能体纯素:《庄子》:能体纯素,谓之真人。
【解析】
昔人尝云:空空如也。何以空空?或曰菩提无树,明镜非台。笔下缘何空灵,只因心底澄澈。张孝祥云:表里俱澄澈。能怡然心会于此,胸间笔下方可旷朗清净,有尘埃未到处耳。
二十四书品 之萧散篇
萧散
青烟欲雨,惊鸿矫矫。
晴川浮雪,倚仗听潮。
大隐不羁,或可窈窕。
佳兴忽来,于此解嘲。
养素守中,蓄枯为膏。
象外唯真,其非迢遥。
【今译】
水上微雨青烟迷离,
忽然有翩翩孤鸿划过远去。
波涛涌起像层层雪花堆积,
独自倚杖倾听潮落潮起。
真正的隐者不碍于世俗的羁绊,
偶尔可以载歌载舞自娱自乐。
这是兴之所至的欣悦,
聊以解脱自我的束缚。
真正的隐者是澄净内心以求中庸之道,
在枯窘的环境中也能温暖自己。
物象以外所追求的唯有真的境界,
这种内心的审视追求于我并不遥远。
【注释】
①养素守中:《文选•嵇康<</span>幽愤诗>》:志在守朴,养素全真;《道德经》: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②蓄枯为膏:苏轼:《评韩柳文》: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
【解析】
高士磊落,天然洒脱,掉臂独行,当是萧散之怀抱。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读书作字,萧散虚旷,方是真名士之境界。
二十四书品 之 古雅篇
古
入古者深,出古者远。
意与理会,物同神传。
如遇异人,与之往还。
授书一卷,妙不可言。
大朴在简,长素如玄。
时有佳想,韶华荏苒。
【今译】
只有体会古人境界愈深的人,
才能在实践中创造出自己的新意。
作者的思想是与事物的道理是相合的,
物理的法则可以跨越空间心神相传。
就像遇到古人一样,
和他一起往来悠游。
古人所心授的理法,
让你体悟不尽不可名状。
真正的古雅朴实是很简单的,
如果能够抱朴守素就像理解了大道的真谛。
有时心意能够与古人同游,
纵然穿越千载也能相互交流。
【注释】
①理会:何逊《穷乌赋》:虽有知於理会,终失悟於心机。
【解析】
作书必求古意,然何以能古?是能融通古人之心也。今人作书必曰晋唐,然晋唐人作书又求诸者何?不出己意,竟成抄书匠。陶元亮“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音”,真知古人闲雅意也。
二十四书品 之 雄浑篇
雄浑
长鲸吸海,苍鹰击天。
绝壁松起,大漠龙旋。
所向空阔,捭阖无前。
为重日返,发韧于先。
其骨曰强,其气曰敛。
充盈为实,是以内涵。
【今译】
雄浑的气势就像长鲸吸尽海水,
就像雄鹰扑向云天。
绝壁之间孤松飞起,
大漠之中暴风卷动天地。
其之所向无限空阔,
以至锐不可当一往无前。
长期的积累到极致就会反复,
但却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只有筋骨的强壮,
才能让气势的锋芒内敛。
只有内在的充盈,
才是真正的雄浑的内涵。
【注释】
①所向空阔:杜甫《房兵曹胡马诗》: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③其骨曰强:《道德经》: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
【解析】
余昔年有诗曰:意到苍茫转雄浑。然读老杜“孔明庙前有老柏”一诗,方知沧桑雄健之意。读其《登高》,才知雄浑悲壮之心。作书求雄浑者,必是其筋骨也。唯“老辣”二字,是取人心肝之语。
二十四书品 之奇险篇
奇险
天风浪浪,海岳苍苍。
乱石崩云,走电飞霜。
出于意表,合乎法章。
形式参差,生意彷徨。
畸人不耦,于道非强。
骑风驭气,鸾鹤回翔。
【今译】
凛冽劲猛的天风,
起伏不断的海上苍苍群山。
波涛汹涌乱石飞起崩入云天,
雷霆阵阵电光疾走在海天之间。
大自然的任何现象都是出人意料的,
但却又有它自己的规律。
任何书法书体的表现形式,
都充满了无限的生命意趣。
特立独行的人不合于俗流,
但他距离真正的道还很远。
虽然能乘风来往于天地,
也只是如鸾鹤一样而已。
【注释】
①出于意表:张读《宣室志》卷四:一夕,风月晴莹,有扣门者,出视之,见一丈夫,衣冠甚伟,仪状秀逸。乔延入与坐,谈议朗畅,出于意表。乔重之,以为人无及者。
②不耦:《庄子•内篇•大宗师》:“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成玄英疏:“畸者,不耦之名也。修行无有,而疏外形体,乖异人伦,不耦於俗。”
【解析】
字字安排,字字布置,如算子排列,是真有心腹者也。欧阳询作书,却在不合理处合理,使得结体极为精严;颜真卿作书,却在合理处不合理,使得结体大坏,由此可见其二人心肝。
二十四书品 之 秀润篇
秀润
微雨东来,好风相从。
水木幽奇,碧溪垂虹。
南山遥遥,浮雪返晴。
竹楼鼓琴,潇洒自咏。
韵外高致,佳趣天成。
临流照影,姿媚横生。
【今译】
细雨从东而来轻轻洒落,
有清风伴随悠悠吹拂。
幽深蔚然的池边树木,
清浅的溪流上有彩虹垂下。
南山不远遥遥在望,
山头的积雪在阳光下晶莹闪烁。
在溪边的竹楼上抚琴自适,
轻吟诗句放声歌唱时有出尘之想。
此间的境界一定在世俗之外,
真是天然的世外桃源。
在水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觉得此时的自己真是神仙中人。
【注释】
①微雨东来,好风相从:陶渊明《饮酒》: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②水木幽奇:薛逢《与崔秀才书》:远想淮山秀润,水木幽奇,扇枕之馀,讴吟自适。
【解析】
傅青主曰:老董止是一个秀字。以董其昌之猥琐,竟将“秀润”二字体现得无以复加,真字不如其人。盛唐诸老,韦应物、孟浩然皆从“秀润”中来,使人赏玩不尽。至于晚唐,则秀而不润矣。书能秀润,则有书卷葱茏气质,然极力于此,未免小家子气,小文人气,使人觉有穷迂狭隘之意也。
二十四书品 之 收放篇
收
天地纵马,大野撒缰。
函关一丸,玄机深藏。
万斛明月,一杯秋光。
神往千载,襟怀何长。
思之不尽,度之未央。
帆影片片,江流沧沧。
【今译】
大丈夫当以天地为马,
在无限的空间中尽可放纵情怀。
千军万马在函谷关只需一点泥丸就可抵住,
这里面藏着多少玄机呢?
明月皎皎可以照耀千里,
但一杯清水就可以把它收敛起来。
心神可以游于上下千年,
悠悠情怀又是多么漫长?
思考总是无穷无尽,
揣测总是难以知晓。
江上千帆过尽的片片帆影,
只有滚滚的江水才知道它去向何方。
【注释】
①函关一丸:《后汉书》:元请以一丸泥为大王东封函谷关,此万世一时也。
【解析】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未尝不是合收放之意处。当其作书,只应让笔自起自倒,能守能脱,方知腕下鬼也。白石仙翁说:不让笔掉下来,唬得人以为无上法门。然能“渊渟岳峙,乱水通人”,才是书家忘记笔墨之真境界也。
二十四书品 之 典丽篇
典丽
明堂峨峨,金景煌煌。
翠华摇落,银珂鸣响。
流耀含英,绛阙萦光。
燃犀作赋,对月飞觞。
温文如玉,斐然成章。
能致太和,是以融昌。
【今译】
巍峨的明堂宫殿,
是多么壮丽雄伟。
君王的车辇特特经过,
车马的配饰清脆悦耳。
阳光下宫殿金碧辉煌,
丹墀绛阙光环萦回。
晚上燃起犀牛角写就华美的辞赋,
在月下一起赋诗饮酒为乐。
人是那么的温文尔雅,
诗文又是那么的典丽清贵。
能够以冲和为美,
才能够光明昌盛。
【注释】
①流耀含英:班固《西都赋》:翡翠火齐,流耀含英。
②燃犀:《晋书•温峤传》:峤旋武昌,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峤遂毁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灭,奇形怪状。
③斐然成章:《论语•公冶长》: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解析】
富而不骄,贵而不俗,始见典丽之质也。然今人不知富贵为何,何能见典丽二字?
二十四书品 之 苍涩篇
苍涩
油油野云,绵绵薄烟。
茅屋漏雨,危石寒泉。
古木十围,相与盘桓。
斜晖冷落,远寺钟残。
悟之匪得,见之释然。
霜上雁字,壁间蜿蜒。
【今译】
在秋天里浓厚深沉的乌云,
远处有绵绵不散的暮霭。
茅屋里墙角如麻不绝的秋雨,
怪石下冷咽潺潺的泉流。
在参天拔地的古木林间,
于此徘徊不去思绪万千。
山头的斜晖冷落了秋天的心情,
钟声断断续续传来划破了秋天的沉重。
思考很久也难得到满意的答案,
但是一旦见到就会疑云顿消。
让人能够释疑的是寒霜上鸿雁的足印,
还是墙上屋漏处雨水的痕迹?
【注释】
①斜晖冷落,远寺钟残:卢纶《与从弟瑾同下第后出关言别》:孤村树色昏残雨,远寺钟声带夕阳。
【解析】
读《平复帖》至“恐难平复”四字,踌躇不已。以陆海之才气,竟然行文至于此,岂非让人叹息。然今人不知作文者心意,徒效颦以呻吟,真使古人法帖意趣全失也。
二十四书品 之 清丽篇
清丽
绿水明漪,宛若清扬。
采采浮萍,悠悠天光。
有人楚楚,风吹衣裳。
翠环凝碧,夜雨鸣廊。
淡出群艳,秀于诸芳。
由是高洁,思之不忘。
【今译】
风吹过明净的水面荡起层层绿波,
就像歌声一样吹起心中的涟漪。
青青的萍草在水中浮动,
蓝蓝的天空白云悠悠。
在远方我所思念的人临风楚楚,
淡淡微风吹起她洁白的衣裳。
绿色的湖水凝成一只玉环,
廊下的雨声在梦里是多么响亮。
浓艳褪尽才是本色,
真正的美是自然的秀逸。
如此自然的高洁之美,
让人念念于心难以忘记。
【注释】
①宛若清扬:《诗经》:有美一人,宛如清扬。
【解析】
小晏曰: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一语道破清丽所在。然其“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才见其情深处,皆是清丽二字也。今人作书,丽在其表而清不在骨,殊可一噱。
二十四书品 之 虚实篇
虚实
新篁如碧,清流空响。
好鸟相鸣,幽人独往。
苍苔没没,夕照朗朗。
松荫诗成,与客清赏。
以幽为隐,以真为长。
求之弥远,为之则惘。
【今译】
丛丛的新竹茂密生长,
隔着竹林听到溪水的清响。
美丽的鸟儿嘤嘤私语,
有人策杖其间任意徜徉。
碑上的绿苔淹没了古老的刻字,
在明亮的夕阳下留下一片惆怅。
亭亭的松荫里偶得妙句,
与客人相互吟哦击节欣赏。
用幽深来理解虚无的真谛,
把真实作为艺术创作的方向。
当你所追求的境界离你越远,
那你实践的时候就会自我迷茫。
【注释】
①以幽为隐:《荀子•非十二子》: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
②求之弥远:《道德经》: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解析】
柳子厚《小石潭记》曰:隔篁竹,闻水声。仅此一言,便道破虚实之妙矣。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亦复如是。然虚实相生之法,是可计白当黑,以黑为白者悟之也。所谓:“无中生有”,当以此视之乎?
二十四书品之自然篇
自然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秋烟微碧,疏雨苍苔。
一丘一壑,何须人裁。
处机以妙,养素为怀。
恬静之操,荒遐之才。
岩下幽栖,相与去来。
【今译】
空山含翠罕有人迹,
一朝风月水流花开。
清秋时节碧烟飘渺,
疏雨相过微润苍苔。
山中丘壑历历于胸,
天然图画何须人工?
所在天机玄妙幽微,
洗脱尘埃高洁襟怀。
安静可以感悟玄机,
情怀超逸洒脱于物。
隐逸林泉之间为乐,
谁能同我至此境界?
【注释】
①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苏轼《十八大阿罗汉颂》: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②恬静之操:《宋书•隐逸传》:诏曰:新除通直散骑侍郎戴颙、太子舍人宗炳,并志托丘园,自求衡荜,恬静之操,久而不渝。
【解析】
不着笔墨处才见大笔墨。世人理会书法,苛求于笔墨功夫,然终不能得意忘形。天机所在,禅关砉然,方是椎轮之事也。自然之道,其在天成。如春花微雨,芦花淡月。青山不碍白云飞,才见忘机在水云间。
二十四书品之飘逸篇
飘逸
紫芝满谷,白云千顷。
餐霞之人,揽衣帝京。
兰襟香冷,鲛绡墨浓。
瑶台玩月,积水空明。
神清旨远,言微义宏。
此身何处,澹然无踪。
【今译】
幽谷里灵芝遍隅,
山上一望白云无际。
尘外的寻仙之人,
骑龙翳凤揽衣携手朝于帝京。
兰花的晨露幽香阵阵,
鲛绡上的墨痕淋漓如新。
在瑶台看到明月触手可及,
月光如水空明灵动。
心神清明则境界深远,
言辞简单却道理宏达。
徘徊月下不知身在何处,
只感到遗世独立不知来去。
【注释】
①鲛绡:任昉《述异记》卷上:南海出鲛绡纱,泉室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馀金,以为服,入水不濡。
②积水空明:苏轼《记承天寺夜游》: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
【解析】
诵杜诗: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忽有若失天地之想,不知天地者何,我身者何。然能飘逸着,沉著在其先也。能旷达者,踌躇于其内也。是以字字飞动四字,真有破壁之功。
二十四书品 之 沉著篇
沉著
神余言外,意在笔先。
解衣磅礴,闭目忘言。
乘奔御风,素湍绿潭。
林表明霁,积翠暮寒。
策杖独往,卧游溪山。
毫末之奇,中和之源。
【今译】
神韵总在言辞之外,
立意却在下笔之前。
解衣虽小气势壮阔,
若有所思心存遐想。
行笔如乘骏马驾长风,
挥毫似激飞泉荡清波。
林外明霞绮丽照眼,
山中晚来翠色欲流。
此时策杖散步而至,
高卧其中溪山尽揽。
书法之奇虽在毫末之间,
却是合乎道的本源之意。
【注释】
①意在笔先: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夫欲书者,先干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
②解衣磅礴:《庄子·田子方》:有一吏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舐笔和墨,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裸。
③乘奔御风:郦道元《三峡》: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解析】
沉著处未尝不痛快,痛快处未尝不酣畅。以毫末之微而著大道之广,以开阖之势而求物外之理。亦可吸纳风云,吹嘘雷霆也。其曳尾而直上,入木而雄强,非书能弘道,乃道能弘书也。
二十四书品 之 冲淡篇
冲淡
烟外樵歌,松下抚琴。
秋山容淡,杏林春深。
停云霭霭,远山岑岑。
霜皋鹤唳,月华洗心。
虚极生邈,若亡若存。
招不可及,却之即亲。
【今译】
晓烟深处歌声传来,
松下抚琴泠泠成韵。
其淡若秋山的颜色,
其冲如杏林的春景。
白云霭霭可以赋诗,
远山层层能寄情怀。
霜皋之上鹤声清脆,
月华如水能洗尘心。
虚无至极则意高远,
若有若无却是真意。
想亲近却不能触及,
想疏远却又能体察。
【注释】
①停云霭霭:陶渊明《饮酒》:停云霭霭,时雨蒙蒙。
②若亡若存:《道德经》: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
【解析】
陶诗旨在淡而远,王诗旨在淡而虚,孟诗旨在淡而真。故读陶诗不可不佐之以酒,读王诗不可不佐之以禅,读孟诗不可不佐之以茶。淡而远者,有悠然之想。淡而虚者,有出尘之境。淡而真者,有绝俗之念。是以淡者屡深,抱冲为怀,是近乎道者矣。
二十四书品之性情篇
性情
孤云独去,众鸟高飞。
放浪形骸,且倾酒杯。
枕流漱石,行歌采薇。
风吹落帽,乐而忘归。
来不可圉,去不可追。
无拘尔志,与道相违。
【今译】
山前孤云依依远去,
鸟儿欣悦高高飞过。
解放自我不拘礼法,
对此大醉可以尽兴。
寄情于溪山林泉间,
行歌为乐歌咏不断。
即使大风吹落帽子,
也能于此流连忘返。
情之所至不能阻挡,
兴之所去不能追寻。
如果束缚自己情感,
那样就不合乎自然。
【注释】
①枕流漱石:刘义庆《世说新语•排调》: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
②来不可圉:《庄子》:其来不可圉。
【解析】
张长史每“以头濡墨而书”,怀素则“兴来绝叫三五声”,此二公乃以书载其道,纵情挥洒,正能见其妙绝处。作书之前,如对至尊;作书之时,如忘至尊;作书之后,如拜至尊,才是合乎性情者也。昔人见刘伶之醉,如见其肺腑,观人作书,当亦是察其心机也。不以书寄诸于怀抱,要书又复何用?
二十四书品 之 精严篇
精严
金屑入微,玉尺可分,
间不容发,密不藏针。
毫末既精,经纶尤准,
修短合度,穠纤停匀。
新诗律细,莫不中音,
花前微笑,请开芳樽。
【今译】
那金屑入眼的感受,
只能用玉尺去度量它。
精密到不能见容头发,
也不能藏下细微的银针。
一丝一毫都非常的精确,
用丝线来测量无不准确。
长短都能合于法度,
大小都能停匀自然。
就像推敲律诗的韵律一样,
每个节拍都要相合。
能会意后如在花前微笑,
彼此可以对饮忘怀。
【注释】
①
②修短合度:曹植《洛神赋》: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③莫不中音:《庄子》: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解析】
读佛经要如读《金瓶梅》,才见我佛渡人之初衷;读《金瓶梅》要如佛经,才见作者悲悯之心肠;是以观书之精微处,要作大块文章看,才能见微知著;读文章要如读书法,才见架构间距。细微处作大处看,始能真切;大处要当细微看,始能仔细。做人亦是从大处着眼,从小处着手。
二十四书品 之 精神篇
精
精魂反虚,神采入纯。
凝想方洁,超然自新。
丘壑清晖,嘉木乍荫。
青畴平芜,夕露沾巾。
旷观天机,涤除滓尘。
赡足不尽,蕴藉犹存。
【今译】
当精魂进入到虚无境界,
那神采就可以焕然于外。
摒弃杂念使思想纯洁,
才能超然于物得到新生。
清晨山林间洒满阳光,
美丽的树木焕发生机。
田间绿野一望无际,
露水打湿了诗人的头巾。
心胸开阔方可感到自然的变化,
这样才能洗脱尘埃俗气。
只有精神饱满生气无限,
蕴藉洒脱的气质才能显露。
【注释】
①凝想:曹唐《汉武帝将候西王母下降》:昆仑凝想最高峰,王母来乘五色龙。
②青畴:沈约《休沐寄怀》诗:紫箨开绿篠,白鸟映青畴。
③赡足:《史记•太史公自序》: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
【解析】
如何字字精神,乃笔笔精神也。老米谓:无垂不缩,无往不复,当是笔笔精神之法。精神是由内而外,才可涤除渣滓,过滤尘埃。以洗心之法洗笔墨,才见凝想清洁,焕然奕奕。
二十四书品 之洞达篇
洞达
藉藉公子,濯濯清流。
沃然自适,与物同游。
心有片刃,目无全牛。
神遇不视,意至不周。
春云卷霈,清江行舟。
奇花灼灼,以覆芳洲。
【今译】
风流蕴藉的王孙公子,
神采生动不染俗流。
怡然为乐悠然自适,
真能与大自然同在。
假如心中有一片锋芒,
眼里可以没有整个世界。
精神感受不必用眼去看,
意至则可不须那么完美。
当春云卷起了烟雨,
在清澈的江水上泛起小舟。
汀洲上开满了无数的鲜花,
是多么的绚丽多姿啊!
【注释】
①藉藉:袁淑《效曹子建<</span>白马篇>》诗:籍籍关外来,车徒倾国鄽。
②沃然:苏舜钦《沧浪亭记》:予既废而获斯境,安于冲旷,不与众驱,因之复能见之乎内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傲万古。
③目无全牛:《庄子·养生说》: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
④神遇不视:《庄子》: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解析】
庖丁解牛则目无全牛,然心中片刃则锋芒森森然。观褚河南书,于其洞达骨隙间,隐约可窥见其内心之锋芒。解脱形骸,剖开骨肉,才见哪吒太子之真身,董香光以严沧浪解诗法解书,真知书者也。
二十四书品 之静穆篇
静穆
禅院虚静,松筠逶迤。
晨钟忽远,轻阴成雨。
冷香飞动,遥山晚碧。
芳径红残,听取黄鹂。
沉雄之气,古逸之姿。
妙复生动,声采壮丽。
【今译】
禅院之中静谧虚清,
松竹茂盛逶迤垂地。
晨钟响起遥远传来,
轻寒阵阵微雨欲下。
池中荷花香气习习,
傍晚山色青翠欲流。
院中小径上落花狼藉,
黄鹂的叫声宛转悠扬。
这里既有沉重雄厚的气息,
又有古典飘逸的色彩。
生机勃勃的是多么的美妙,
壮美的既是声音又是它的颜色。
【注释】
①轻阴成雨:吴文英《祝英台近·春日客龟溪游废园》:因甚天也悭春,轻阴便成雨。
②冷香飞动:姜夔《念奴娇》: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③妙复生动声采壮丽:杨伦《杜诗镜铨》:声采壮丽,妙复生动。
【解析】
朱光潜先生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为静穆之境界。然余则以为姜白石“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是静穆之语也。板桥曰:无狂傲气,无道学气,无名士风流气,方称儒者。以此理解静穆,则是无烟花,无雪月,无声色,无流岚也。或是“众鸟高飞,孤云独去”,方可理会得来。
二十四书品 之疏野篇
疏野
爽爽葛巾,解以漉酒,
步履逍遥,方外寻幽。
读易花开,赋诗清流,
飏飏惠风,吹开莲舟。
既歌且和,聊以忘忧,
妙契已得,神合同攸。
【今译】
夏日里清爽的头巾,
解下来用它漉酒。
且行且吟是多么自在,
探微寻幽在世俗以外。
诵读《易经》正逢花开,
对清流赋诗使人文思泉涌。
柔和的清风隔岸吹来,
吹开了水中莲舟的竹帘。
在这里歌唱却能有人一起,
使人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忧愁。
既然领会了其中的快乐,
那么精神一定非常的愉悦。
【注释】
①解巾漉酒:萧统《陶渊明传》:陶渊明嗜酒,郡将尝候之,值其酿热,取头上葛巾漉酒,漉毕,还复著之。
②赋诗清流: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③聊以忘忧:曹丕《善哉行》: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解析】
或以为上等人比不得下等人,因上等人做不得下等人之善事,下等人却发得上等人之善心。当楚狂之过孔子,是哀己身耶?是哀孔子耶?是哀世道人心耶?粗头滥服,忘于言行,亦当不失名士之风流蕴藉。是真名士,何必计较身外诸多事也?
二十四书品 之厚拙篇
厚拙
大器不名,太古希声。
万化冥合,一念抱冲。
淡中取厚,方外求成。
探赜致远,沉穆称雄。
澄神内视,散虑怡情。
浩浩沧浪,可濯尘缨。
【今译】
至大的器物不能用语言来形容,
远古的流传至今难以听闻。
当万物与大自然合为一体,
那静下心来就可以体会。
在淡薄中能领会到厚重,
于方正外追求圆融之质。
探寻越深才能看得越远,
沉厚静穆才是雄浑的气象。
只有您澄澈心神观察内心,
才能消除疑虑使自己欣悦。
浩浩荡荡不尽的流水,
可以来清洗心中的尘想。
【注释】
①万化冥合: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
②澄神内视: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夫大医之体,欲得澄神内视,望之俨然,宽裕汪汪,不皎不昧.
③浩浩沧浪可濯尘缨:屈原《楚辞·渔父》: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解析】
大朴不雕,大器不名。其美却在形质之外,则是大美。纵观摩崖石刻,简牍造像,皆是以大致广,舍外而求内,所得皆在形体之外也。是云将之所疑虑乎?是鸿蒙之所跳跃乎?
二十四书品 之含蓄篇
含蓄
晴翠欲雨,雪鹭抒翎。
山光西落,池月东升。
乘兴而来,与子同行。
化方为圆,持重若轻。
如开似闭,欲拒还迎。
清泉流响,一握春风。
【今译】
阳光下山色青翠像轻云浮动,
优雅的鸥鹭梳理起洁白的羽毛。
夕阳渐渐从西山落下,
池塘上的明月缓缓升起。
兴之所至来看望朋友,
喜有明月与我同行。
如果能够把方转化为圆,
那就明白了持重若轻的道理。
含蓄就是在开合之时,
在拒和迎之间。
听到山泉的流动响声,
就如同和清风一起。
【注释】
①山光西落,池月东升: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解析】
辛弃疾词妙在含蓄曲折,使人能咀嚼良久。读其“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无不为之泫然也。如同作书,妙在藏而不露,含而委婉。能敛锋芒者必雄健;能隐骨力者必沉郁。君子不苟,玄机在内。郁郁勃发,生机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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