楷书是书法学习的基础,学书法必须从楷书学起。曾几何时,这个说法流传极广,尽人皆知。人们渐渐把这句话当做了定律、真理。这个说法也不是空穴来风,把楷书作为一种基础性学习来提倡,古已有之。
宋代苏轼在《论书》说:书法备于正书,溢而为行草。未能正书,而能行草,犹未尝庄语,而辄放言,无是道也。
宋代黄庭坚也说过:欲学草书,须精真书,知下笔向背,则识草书法,草书不难工矣。
但是,也有很多名家并不这样认为。
宋代著名书法理论家姜夔在《续书谱》中指出,'唐人以书判取士,而士大夫字书,类有科举习气','故唐人下笔,应规人矩,无复魏晋飘逸之气'。
米芾则毫不客气的攻击唐朝的楷书,说:柳公权是'丑怪恶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书'!颜真卿'真(书)便入俗品'。
到了清末,碑学兴起,则有更多的书法家来对楷书尤其是唐朝楷书的利弊进行反思。
楷书是书法的基础吗?
要讲清楚这个问题,需从三个角度来辨析。
首先,要弄明白楷书从哪里来,楷书和其他书体诞生发展的历史关系。
一、书体发展史
篆书产生于商朝,最早刻在龟甲兽骨上,称为甲骨文。还有刻在青铜器上的金文,诞生于商,兴盛于周。至秦代,丞相李斯总结创造了小篆。篆书是最早的文字。
隶书从东周开始孕育,至秦汉之际成熟,在整个汉代兴盛,是第二出现的书体。
甲骨文 金文 隶书
汉代,楷书、行书、草书(章草)开始出现,魏晋时期,楷书、行书、草书(今草)都逐渐成熟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确定了行书的创作规律和审美特征。二王的《十七帖》等一系列手札明确了今草的创作规律和审美特征。
王羲之《十七帖》局部
楷书经过钟繇、王羲之父子的研究发展,也基本成熟。但是作为一种书体,他的书写技巧、创作规律和自身特性还没有完全确定,直到唐朝,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等人创造出唐楷,楷书作为一种书体才完全成熟。
欧阳询《九成宫》 颜真卿《勤礼碑》
可见楷书从历史渊源上说,是最晚成熟的。首先可以肯定楷书不是其他书体的源头。
其次,我们必须明白一个前题:楷书本身的情况。
二、楷书的分类
楷书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楷书从诞生到今天至少形成了三种不同的系统,互相之间差别很大。
首先出现的是魏晋小楷。
汉末魏国大臣钟繇把楷书的形式初步确定下来。这时候的楷书留有很多隶书的笔意,结体自由。经过王羲之父子的发展,稍有一点方正的倾向,但还是保持了自有浪漫的因素。
钟繇《荐季直表》 王献之《洛神赋》
其后出现的是魏碑楷书。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书刻了大量的石碑、墓志、墓表等,留下来丰富的北朝碑版楷书,我们一般成为魏碑。魏碑楷书的主要特点是苍劲沉厚,纵横奇崛,有长枪大戟的状态。这类楷书到清朝中期受到人们重视,逐渐形成了碑学体系。
《龙门二十品》之《比丘道匠造像题记》
最后出现的是唐代楷书。隋唐之际,楷书继续发展,开始变得方正,楷书大家欧阳询的欧体以险绝和严正著称。后来又出现了雄壮而又有法度的颜体。总体来讲,唐楷方正,法度严谨,也被后世成为'正楷'。
说楷书是书法的基础,那么是三类楷书都是基础吗?还是特指某一类。
我们知道,今天大部分人说楷书为基础,学书法先学楷书,其实意思就是唐楷。
三、 从唐楷技法层面分析
唐楷字形方整,轻重、提按、顿挫等技巧比较丰富,对于结构训练和笔法训练都具有一定效果,这是客观事实。
不过,以唐楷作为基础训练,具有其优势的同时,也有一些问题。
清代著名书法理论家包世臣描述自己的学书之路:开始以唐楷为基础,许多年后,接触魏晋书法时,'乃见古人抽毫出入,序画先后,与近人迥异。'也就是说,学习魏晋书法等于面对一个全新的体系。
文章开始,我们也举出姜夔、米芾等人对唐朝楷书的攻击。
究竟原因何在?下面,我们从书法技巧的角度剖析明辨之。
唐楷是楷书成为完全成熟的书体,而此书体的最明显特征之一就是用笔的技巧集中于笔画的两端,强调每一笔的独立性。
颜体笔画写法
而行书的特点是强调不同笔画之间的呼应联系,行书最高明的创作者王羲之是笔画中部与两端都有丰富的技巧,笔画中段的丰富形态变化正是二王书法的特色,也是魏晋笔法最有价值的部分。
欧阳询、颜真卿本身修养和功力超越常人,他们能够创作出高水平的行书、草书。但是大部分人不能与他们的资质相比。
唐代以后,以唐楷为根基练习书法成为通行方式。技巧集中于笔画两端,中部运笔简单,长此以往,造成了魏晋以后书法作品越来越缺乏魏晋的'神韵',是所谓'无复魏晋飘逸之气'。包括赵孟頫、董其昌这样的宗师级人物,我们看他们作品从丰富性上,都无法同二王相比。
清代著名书法理论家包世臣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所在:'中怯'!
王羲之《丧乱帖》“当”“驰” 董其昌行书局部
所以,我们看到很多常年习练唐楷的人,包括今天大家都知道的欧楷名家,写起行书来不过是业余水平。不能不说是受到了唐楷的某些影响。
再举一个例子,观察篆书(小篆)的特征,线条均匀,结体修长,几乎没有折画,用转的方式处理线条方向的变化,有圆润流畅的特征。
唐楷线条两端普遍比中间粗,线条方向变化时主要用折笔的方式,表现出方整的特点。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唐楷和小篆差别很大,熟练唐楷,对练习小篆帮助一定极为有限,习惯唐楷那些顿挫变化的用笔,反而会使你在学习小篆时要用很长时间改变自己的习惯,以保持线条的均匀。
秦李斯小篆 唐颜真卿楷书
通过对书体发展史、楷书分类、书体技巧分析三个角度的探讨,我们都不能得出'楷书(唐楷)是书法的基础,练习书法必须从楷书开始'的结论。
目前学习书法,篆书入门、隶书入门、行书入门三种方式,各自也拥有不少支持者。
不同书体的创作技巧和审美取向不同,学习要求也相应改变,严格来说,以某一种书体作为所有书体的基础,是不成立的。必须从某一种书体入门的说法是不准确的。
从唐楷入门有利有弊,如果希望短时间内把字写得美观工整,那么唐楷是很好的选择。想步入书法殿堂,有自己的艺术追求,那么练习唐楷要谨慎,或在老师(已经突破书体局限者)的指导下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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