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南方

摄影：肖波

一、我的家在大河之南。大河之南有片土地叫故乡。春有水岸依杨柳，夏有骄阳惊麦香，秋月冬雪，平川千里。每一株植物深埋的根茎在黄土地里放纵张扬，每一次心跳于高楼林立的城市中沉溺再释放。城河水轻拍岸头，执着而坚定，从上古的深夜一直流淌到今晨细雨微微。在无数个北方豁达硬朗的天空之下，会有一些呢哝穿越时空在心上驰骋。清丽的、绵柔的、昏黄的、带雨的……跌撞而来，以至于我并分不清楚那是些什么。这样的时刻，如果有一支曲子、一朵花、一片云彩，混沌就逐渐散开了……后来，逐渐顿悟，这飘渺无序的情愫叫思念。思念，是流淌于血脉的情结。无论你身处哪里，向着何方，总有一种呼唤真切回响于耳边，让你涉千山万水也想要去拥抱。那是宿命埋伏的渊源，依如一个婴儿依恋母亲襁褓里的奶香。

二、想不起哪一年走进了一条雨巷。青石板的小径幽幽长长，斑驳的墙体湿漉漉陈列着忧伤。我在尽头拦下撑着油伞的姑娘：“美好的年华，为什么像朵雨后的丁香？”姑娘说她的心上人乘着一只乌篷船去了远方，他离开那天是傍晚，也有这样沥沥的雨飘。心上人去的时候，怀里揣着母亲煮的鸡蛋、姑娘手绣的鸳鸯。兰舟催发，无语凝噎，乌篷船带走青色长衫，小巷从此多了一个等候归期的姑娘。守望就是一场宿醉的美丽吧？每一场雨都像他归家的脚步声，碎碎敲打在青石板上。我出生的那一天很冷，年还没有过完，母亲生下我后终于不再咳嗽。母亲望着满身皱皱、狸猫一样的小女儿哭了：“这么瘦，怎么养得活……”母亲那时候在想着这月还剩几斤粮票、两个清瘦得不能再清瘦的闺女跟奶奶一起上山：等挑着地瓜路过的老乡。我出生的那座城市在南方，漓江水清澈绵延惊扰四方，象鼻山伏江而立做我睡梦的温床，阴历八月，满城桂花香。山清水秀或者能赋予一个成人灵秀，而一个婴儿记住更多的是淮山米粉、剔了刺的鱼肉、蹒跚过的草地、奶奶慈爱的眉眼和欢笑……婴儿八个月后，母亲也在笑：“闺女胖一点了！”

三、在撒网收割之间，在半钵米汤之后，清晨是出发的太阳。一起在溪边打过水漂的孩子，一群怀揣着远方的汉子，衣衫有多单薄行囊就有多单薄。远山近水都黯然了，一个时代从脚下，与清晨一起开始行走。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华发满头，回眸是故乡。落叶归根的汉子年暮了，他们握着艰难而璀璨的银两，修祠堂、建宅院，所有的离开和断裂都被抚平了，留下些雕粱玉砌传载百世的繁华。而在落雨时分，谁记取了故事，谁流放了他乡？那丝丝缕缕的记忆鲜活如昨，直到绿了故乡他乡的愁，直到绿了无言的过往。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丰碑的定义。家门口的小河岸边开满了花，叫不上名字的花。疯狂爱上美丽的小女孩每天在河边玩耍、采花，用它们偷偷涂嘴巴。河里有群鸭子，是年近八十的邻居爷爷养的，爷爷老家在东北，有白胡子，会跟孙女抢糖吃。后来，爷爷去世没有回老家，他的骨灰被葬在青山绿水下。爸爸穿着绿军装从河边绵延的土路上下班，给我们带回压缩饼干。我们吃饼干时候，首长们正在去往另一家人家里，带去一枚烈士纪念章。那时候，随便就能制造些欢乐。爸爸用绝无仅有的河南话开会做报告，然后宣布晚上有电影《暗礁》。从此，我们姐弟们的名字被统一唤做：暗礁。每次礼堂放电影我和弟弟都抢先去占据最有利的位置，然后等着士兵们排着队进来把我们赶到一边儿去。被赶到一边的我们站在凳子上看一连、三连在电影上映之前的拉歌大战：“一连来一个！”“三连来一个！！”我们在凳子上蹦跶着捧腹大笑。大礼堂的舞台下面有个排气窗，我隔三差五会从狭小的窗口爬进去，和几个小伙伴在舞台底下玩儿过家家。等电影开场躲在幕布后面，把手伸进幕布让惊愕的新兵蛋子们看电影里突然多出的手指头。还是会梦见那条小河，郁郁葱葱的绿叶上散落着繁星一样的花。水牛在田里，农人们弯着腰在插秧，那时候并没有放牛郎。

四、又有乐声飘进来，是软软的那种。她唱：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她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以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评弹、昆曲，台上水袖飘旋，最美莫过青衣温婉，人到中年的气韵，万千风华都流转。好一场游园惊梦，好一个烟雨朦胧的绿水青山！一山一水一段行程，谁的梦飞了，谁的耳语拾起了今年。小桥流水，屋檐画屏，纵有万语千言，雨霖铃，归程远。最是这南方以南的心上结，似黑白电影一段段，可能足够抚慰一夜风寒？夜晚，我在茶香里徘徊。我把思念做成叶子，挂在秋天的树上，一阵风来，树叶飘飘洒洒落下来。明天，当第一缕阳光照耀大地，那些丁香和雨巷、那些出发与回家、那些裹着绿水青山的唯美叹息，会被一个拾荒者捡起：收藏或者扔掉。即便如此，南方的万水千山里仍然锁着栩栩如生的少年。南方不是故乡，南方，是母亲脸上的微笑，是父亲身上的军装。南方，有我乌发的爹娘、有童话有牧歌、有再也回不去的欢颜。没有一种相思是无缘无故的，那分明是昨天烙在骨骼上的标记。天空多辽远！我会一直坐在北方的深秋里回望，坐在故乡的泥土里思乡——日日夜夜，生长成你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