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 活

　　作者：许 锋

　　联想到一句俗语：好死不如赖活着。活得好好的，谁想死呢？连这个“死”字都是忌讳的，况且真死，真要死，真要你死。

　　不过，人生宛如日出日落，花开花谢，自然里，生与死，其实寻常，看淡一些，就那么回事。

　　赖活则活得不好——好好活，幸福地活，快乐地活，活得精彩，活出品位与质量……活有多种，赖是活里的“下里巴人”。——也想好好活，但身不由己，力不从心，体不争气。

　　赖活谈不上美，甚至很“丑”，很痛，很煎熬。

　　我父亲现在即属于赖活之人。他疾病缠身，时常昏迷。清醒时他也曾向我们要过安眠药，他是医生，知道怎样“体面”地与生命诀别。不是一粒两粒，他要一瓶。

　　我们心里流泪，亦知道赖活者不想活，亦想为赖活者减轻痛苦，可我们都没有递给他脱离赖活的药瓶的勇气。

　　赖活是深陷苦海，欲罢不能。我们站在遥远的岸，拼命地呼喊，却无法靠近然后扔给他一根救命稻草——我们也无法立时隐遁，弃他于波涛汹涌的海中自生自灭。我们更不能划一叶小舟，靠近他，然后狠狠给他一橹。

　　我们都想帮他，却无济于事。

　　我们都不能让他告别赖活，走向新生。我们都鼓励他好好活着，再活三五年，或者十年。我们的鼓励有时让他重燃好好活的希望，那几天，他的状态就真的很好，活得比以往好，言语也有了力量，有了态度，爱听家长里短，竟也有了脾气。

　　活对于人是无可比拟的药方和支撑，“好好活”是世上最鼓舞人心最实在最管用的安慰。

　　世上的饭，世上的人，世上的情，世上的恨，唯有活着，才有感知。这是所有活者心头的希冀。至于朝阳升起，霞光万道，小鸟啁啾，万物复苏，更是活着之目光所及，目光所企。

　　人之小善，莫过于让自己好好活；人之大善，莫过于让别人好好活。先要自己活好，才能助人活好。自己朝不保夕，何以嘘寒问暖？

　　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给哪怕赖活者以——不是信念，让他知道有人疼他，爱他，听他，他可享天伦之乐，口腹之欲，精神之悦，一切在赖活之前所不能拥有的，没有拥有的，失去的，都会被尽可能地寻到，找来，给他。

　　这是活着的实质和本义。

　　真有那么一日，当赖活者要离开这个世界时，我想，他一定是笑着走的，没有怨言，也不生气，更无遗憾。

　　他知道这个世界，他来过，有那么一些爱，是他的爱；有那么一些笑，是他的笑；有那么一些人，是他的人；有那么一小片天，是他的天。

　　他的生活，好活与赖活，都非至善至美，却是一种善始，亦是另一种善终。

　　善始与善终，是美的，中间的过程，是一切美丑善恶吉凶是非的较量，人概莫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