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不着的俗物

    作者：张佳玮

　　毕业时，人心气高昂，自负才情，看谁都看不上；被社会揉搓过一下子，回头看时，发现当年自己看不上的俗物，都到了自己够不着的高度了——而自己明明还年轻，路却越来越窄。

　　这种故事，听来绝望吗？

　　钱锺书先生的《围城》，就是这样。

　　如果忘掉战乱背景，则主角方鸿渐是个心气高昂的海归。回国时，方鸿渐意气风发，还被鲍小姐和苏小姐轮番追；之后跟苏小姐唐小姐谈笑风生，交往的好歹也是董斜川这一路人，还能在竞争中压倒赵辛楣，还能舍得下放弃苏小姐；失恋了，跟赵辛楣搭伴去三闾大学，一路上还不屑与李梅亭、顾尔谦等为伍，没想到在大学里居然地位不如猥琐不堪的李梅亭；最后娶了并不打动他的孙柔嘉。

　　再次见到苏小姐时，孙柔嘉已经有点自卑了，还指责方鸿渐，“你说当年苏小姐如何追你，都是吹牛”。

　　结尾在上海，方鸿渐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工资还不如孙柔嘉，终于贫贱夫妻百事哀，闹得一片颓唐。最后那点亮光，也就是赵辛楣在重庆说，可以给他谋个事。

　　方鸿渐择偶的眼光，其实也微妙得很。

　　最初方鸿渐对苏文纨曾是有过点意思的。那时他相信，苏小姐是最理想的女朋友，有头脑，有身份，态度相貌算得上大家闺秀，和她同上饭馆戏院，并不失自己的面子。

　　但此后，苏小姐渐次显出虚荣之态。她在意自己的感情，不肯轻易施舍，还指望方鸿渐和赵辛楣为了争她打架。方鸿渐不喜欢这一点——方鸿渐骨子里，是有点傲的。

　　故此，方鸿渐从对苏文纨有点意思，到彻底放弃，骨子里，是少年气性，是他傲气的主动选择。他喜欢上的姑娘，包括穿着暴露、热辣性感、主动到方鸿渐舱房来过夜的鲍小姐，包括“地道的女孩子”唐晓芙，少女气十足的孙柔嘉。大体而言，方鸿渐喜欢的，还是活泼可爱的少女。

　　而苏文纨苏小姐，固然千好万好，就是少了活泼可爱少女感这一点——无论外貌还是内在。所以她还是更适合曹元朗，因为曹元朗也没有方鸿渐的少年气性啊。

　　可是，整本书，方鸿渐跟苏文纨之间关系的落差，也是他少年气性被摧折凋零的过程。

　　苏小姐是个象征，是个典型的功利社会应该娶的女人，是个所谓“成功人士”标配。

　　方鸿渐从一开始有点喜欢，然后看不上，终于到自己过的日子还不如苏小姐，终于被自己的妻子质疑，说方鸿渐配不上苏小姐——其实，这也就是他少年气性被现实缓慢摧折的过程。

　　如果说，《围城》整本书是方鸿渐命运的渐次滑落，则苏文纨是方鸿渐爱情经历中最重要的一个度量衡。

　　更进一步想想呢？

　　如果去掉海外背景，许多青年人，其实和方鸿渐是类似的。少年气性，傲，对许多东西，“哪怕是好的，俗，咱看不上”。

　　进了社会，被揉搓过几遭，忽然发现，曾经看不上的俗物，已经高高在上了。

　　方鸿渐到最后，还是有一点好：再沦落，他的气性没丢尽——只是不知不觉间被消磨了——只是他确无经营之才，所以在孙柔嘉及其姑妈眼里，这点气性，也不过是读书人的一点没法换来利益的脾气。赵辛楣所谓，“你不讨厌，但是全无用处”，实在是定评。因为他不讨厌，苏文纨喜欢他。因为他全无用处，终于最后连孙柔嘉都怀疑他配不上苏文纨。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读书人，进社会的时候，恐怕都要经历这么几遭。然后，就看挺不挺得过来了——多少人就这样低头认命，成了循规蹈矩的一环。但另有一些人，抱持着一点气性，想接着走下去。《围城》的结尾，钱锺书先生到底没让方鸿渐泯然众人，还给他留了点希望。虽然熹微，到底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