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李伟没睡好。从住院，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手术的前一天晚上，辗转反侧却睡不着，最后喊来妻子，交待了自己的后事，把妻子也弄得红了眼圈。后来手术很成功，妻子直笑他胆小。这一次的失眠却不同，只因为老常给他讲的那段往事。
老常是跟李伟住同病房的老头，进来得晚，等着手术，刚来的几天跟谁都不说话。听陪他住院的保姆说，老常是国企的前董事长，曾经被大领导接见过，厉害着呢。主治医生来过几次，老常都是爱答不理的样子，医生说话的态度就很生硬。
老常的手术安排在第二天，这一夜老常有些反常，后来憋不住跟李伟聊起天来。李伟发现老常其实很健谈，记忆力也好，说起过往，事无巨细。老常叹口气说，我们这代人经历了太多的苦啊。顿了一下，他又说，就拿我来说吧……
老常的老家在东北农村，最饥饿的那几年，他常常找借口回老家，为的就是给妻儿带一口吃的。老常说，那时候我住在甘肃，回一次老家得走两三天。有一年，我带着六岁的儿子一起回去，往回走的时候，我扛着一个麻袋，提着两个旅行袋，儿子也不能空手，背了十斤高粱米。他小啊，背到火车站前，实在背不动了，我就让他先等我，我背着全部行李先进站，然后回来接他。当时我只想着赶快上火车，走得急，等到回来，我看到儿子坐在地上哭。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以为我不会回来，以为我不要他了。老常说到这里，声音有点哽咽。
沉默一会，李伟试探着问，你儿子现在呢？怎么没来看你？老常叹口气，说，他啊，忙啊，在美国。李伟说，在哪里都该回来，你可是要做手术！老常摆摆手，说，算了，我没告诉他。
这一夜老常也睡不踏实，黑暗里，老常起身，拿着手机翻找着什么，手机屏幕暗淡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更显得苍老，有几分悲伤。
清晨，李伟起得早，洗漱之后到走廊里乱转。回来，看到病房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脚下放着一个黑色的皮箱。李伟盯着男人看，男人也看他，然后笑笑，说，你好。李伟问，你？有事？男人迟疑一下，说，我来看病人。李伟问，谁？男人用手指了指病房，我爸爸。李伟惊讶地说道，是老常吗？男人愣了一下，才笑着点头，对，老常。
李伟有些兴奋，冲进病房，迎面撞到老常的保姆，他语气急迫地问，老常醒了没有？不等她说话，老常在房间里用力咳嗽了两声。李伟冲进去，大声说，老常！你儿子来看你了！
老常的儿子跟着李伟进来时，老常似乎还没从吃惊里缓解过来，直到儿子喊了一声，爸爸。老常才问，你怎么来了？儿子温和地笑着说，来看你啊。老常却板着脸说，你来干嘛，那么远，还要耽误工作……老常的儿子似乎并没有听见他啰唆，问，手术什么时候开始？主治医生是谁？
老常被推进手术室，他儿子留在病房里等，李伟陪他聊天，这时才知道是小保姆给老常的儿子打了电话。老常的儿子苦笑，说，他就这样，什么时候都觉得自己能行。李伟想了想，说，其实他是想你能来的，只是不说。然后他把老常讲的那些往事说给老常的儿子听。等再抬头，李伟发现老常儿子的眼睛有些发红。
李伟叹口气说，你爸是真的想你了，你该多回来看看他，跟他说说话。听了这话，老常的儿子叹口气，说，是啊……我还应该像小时候那样，告诉他，我多么怕他丢下我，不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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