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小柔
在“太阳当空照，小鸟对我笑”的时节，我妈一点儿也不着急上学了，反倒是坐立不安地从沙发上转悠到床上，起来又在钢琴边上坐着，没着没落地耗了二十分钟。我没话找话地问：“学校还没开学？”我妈把琴盖一掀，拿手指头戳了一个音儿：“我不上了。”当子女的愣是没敢问为什么。
人老了就是好，多任性啊。学校起个“老年大学”，你又不发文凭也不考试入学，唯一门槛就是“得老”。收了一群任性的学生，想不上就能不上，这也不是批评我干什么都“没常性、没咬劲”的时候了。辍学的滋味，大概也不好受，不适应别人都去学习，就你在家闲待着，连玩的心思都没有。可算盼来一个劝她重返校园的，我妈从客厅举着电话喜笑颜开地骗腿儿坐在床上，顺手拽过来靠背垫，舒舒服服地让自己躺舒服，摆出一副要长聊的姿势，我听她说：“实在太忙了，上不了啊。”合着不但辍学还说谎呢！
我深挖了这位辍学同志的思想深处，她说因为每次老师都让学员到前面演示一遍，作为手始终不分绺儿的后进生，认为再这么每周受惊吓就得血压不稳定。既然自己已经会断断续续弹几个曲子，干脆在家熟悉透了，万一来什么人串门，当众表演一下也有面子。学太多，更记不住了。于是，这位老同学打定了辍学的主意，最后一节课把老师夸得跟要流芳百世似的，老师一高兴，叮嘱班长：“就算这位同学不来了，你也要把我们每次课的视频发给她，让她在家好好练，别让同学掉队。”我妈就差热泪盈眶了，出了班就打算去教务处续费。赶巧办公室没人，等着交钱的工夫，我妈打算微信感谢一下班长，结果发现，就那么几分钟，已经被班长踢出班级群，并把私人微信也删除了。老同学哪受得了这个，当即决定辍学，绝不回头。
还是有同学惦记她的，毕竟一起弹过《友谊地久天长》，每次下课都把视频发给我妈，鼓励她自学成才。但人上了岁数，光靠励志学不出什么，所以，这位同学每周来我们家手把手地教。说是共同进步，还不如说彼此聊天。我都不忍看她们互相督促学习的场面。俩老太太，都跷着二郎腿坐在钢琴前面，我问为什么这么坐着，说怕脚放下来再把钢琴踩坏了。这又不是站琴上拿脚弹，怎么会踩坏呢。老同学说：“下面不是有几个铜镫子吗，不知道干什么的，别碰着，音儿再不对。”过去一年难道是去修车厂学的钢琴？
我妈好歹俩手放在琴上弹，来普及音乐艺术的老同学居然始终用一根手指头轻轻点着弹，我问：“您怎么不使点劲儿啊。”她说：“别把你们家琴弹坏了。”
两位同学跟下棋似的，看着五线谱切磋着严肃音乐。偶尔赶上电视里播养生节目了，还得让我把电视开开，弹两下，看两眼。这学习态度实在应该请家长了。一个人的时候，还看看以前的视频认真照猫画虎，俩人凑一块，简直就是瞎弹了。即便这样，还彼此鼓励彼此赞美彼此欣赏。所以，我妈弹琴的水平不但没有长进，还退步不少。要赶上这样的孩子，咱准得教育：“你想学钢琴，咱就买钢琴，可你倒好好学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结交坏伙伴。缝纫机当摆设也就罢了，便宜。钢琴花好几万买的，怎么也不好好学呢。不需要你考级，就是增加点艺术修养，以后到哪去有点自信。”可这个不好好学习的是我妈，所有的话就变成：“不想学，咱不学了，别有精神负担。钢琴摆家，显得咱这个单元都有气质。”
于是，我自顾自地感慨：渴望老年。到那时候，可以由着性子辍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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