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面墙壁的书架中央，放着一套好久没碰了的《古代散文选》。把它放在显眼处，是骄傲于当初我读了它。所谓“凡有所学，皆成性格”，我一直觉得，是这套书决定了我的人生轨迹。每当我读书写作想要偷懒走神的时候，只要抬头望它一眼，就会如佛经上所说入了“三摩地”，可以重新定下心来，继续去追求一点“君子不器，下学上达”的情怀。陶渊明说：“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我无山可望，故聊以这套书为“南山”，有意无意之间望上一眼。
这套本来用于教师进修的《古代散文选》有三册，上中两册分别出版于1962年和1963年。到1980年出版了下册，我才将这套书配齐。但下册的内容之前都已经知道了，所以从来没读过，不过偶然作为资料查一查其中的语句而已。
说起这二册书的来历，其实还是“偷”来的呢。那时互为影子的伙伴家里的臧书被抄家抄走了，等到我们想要读书的时候却没有书，于是他问我，敢不敢一起去抄家物资仓库偷点回来？我们准备了自制的简易手电筒，腰里裹上布米袋，乘着夜幕的掩护翻过围墙，进入他父母工作的学校。潜入了二楼的仓库，有点异样地发现门上钉着的木条狠容易就拿下来了，接着就拿手电筒在架子上寻找需要的书，我负责把他挑出来的书装进布袋。
紧张得上下牙直打颤，蹑手蹑脚在架子面前走过，屋子里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突然，我感到似乎有人躲在架子后面，难道有埋伏！赶紧示意他把手电筒关了，正准备向门口转移，但对方的动作显然比他俩快！只听到门外走廊上传来了一阵不止一人的急促脚步声，却是由近而远的…….
原来是我们把先到者吓跑了！
多年以后，他插队落户回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两人又一起回忆了一遍当初窃书的每一个细节的时候，当他见到我书架上赫然放著他父母的遗物时，竟然潸然泪下！
我真正在校的学历是小学五年级，一直到名牌中学复旦附中“毕业”，其实期间没有认真上过一堂课，一连旷课一周也是家常便饭。偶然得到《古代散文选》，已经是初中快结束的时候了。这之前，书简直就是我的仇人，眼见得不再上学了，却反而觉得心里老是想对书说：“如果你无意，为什么总是含情脉脉？如果你有意，为什么总是若即若离？我要对你说声爱，说爱你，不如说更希望你爱我。”于是仅凭着一本别人扔掉的《新词林》，开始逐字逐句地读了起来，足足花了一年多的时间，终于认识了繁体字，也勉强读通了文言文，更重要的是经历了一番思想启蒙的过程。近代的几场启蒙运动，都因为面临民族危机而时有中断，我朦胧地觉得自我启蒙就显得尤其重要了。从此，自由、自主、自觉读书，就成了我一半以上的生涯，其原因则来自于当初难以得到，所以更令人难以释怀。
听说痴迷奢侈品的人，多半出于某种自卑。我一上手就选择攻克深奥难读的文言文书，后来还自学了日语，却正是出于知识贫乏的自卑。不过和演戏一样，好处是学着渐渐进入了脚色，时间一长，总有几分像了那个模样，没想到人生从此得到改观。外语选日语，也是因为日语中有很多汉字，我想凭着《古代散文选》的功力，再怎么说，起码有一二分是可以猜出来的吧。事实也确实如此，对于中国人学外语来说，日语是最简单的。而且我发现，它还可以对继续深入学习文言文有相辅相成的功用，日语单词、语法，包括文化，很多本来就是中国固有的东西。但无论《古代散文选》，还是自学日语，其中重要的是思辨性和知识性的魅力，因为它们都关联着对于生命的思考。人生的偶然性就是如此奇妙，仅仅因为当时无书可读，偶然邂逅了《古代散文选》，结果就像藏族同胞的袖子一样，让我可以露一手，藏一手了。露一手，是用日语来糊口，并且获得了自学考试中文系的学位；藏一手是使自己浸润在了博大精深的中华传统文化之中。
最美丽的花朵是思维的火花，最伟大的事业要不断激起创造的激情，而每一个幸福的青果，都结蒂于艰难挫折中难忍的泪花。回想起当年读《古代散文选》的时候，住房条件是“三代一室”，为了不影响家人休息，也为了不使他们发现我在读套上红色《毛泽东选集》塑料封面的异类的书而担惊受怕，自己在窗外搭了个小窝棚，夏天要受辱于成群蚊子的“城下之盟”，冬天则被困于刺骨寒风的“不平等条约”。然而，它在我生命困顿时带来了精神的抚慰，那是绑扎我流血伤口的绷带，是沙漠里的甘泉。
社会总是要进步的，现在情况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我更加坚定地知道：人对于生命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所以最划算的，无过于最大限度地用来读书。因为求知的快乐最长久，而长久的尊严，也只有在学识的追求中获得。生死兴衰也都是短暂的，只有文化是长久的，就像《古代散文选》中的那些篇章，过了千百年，仍然滋润着人们的心灵。
原为金陵图书馆朗读者：JLC20122259 2018年3月施岚朗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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