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逯耀東先生有兩本飲食掌故書分別取名為《肚大能容》和《寒夜客來》。真佩服他老人家會取名字。這樣的書名比起唐魯孫先生那十來本食話雅致得多。雖然文字也是一樣的好看。
我尤其喜歡《寒夜客來》那一本。可惜沒有買到臺灣版。好在大陸三聯書店那一種印得也還好。還彩印了張充和先生的幾幀小品作插頁。書名來自宋人杜小山的《寒夜》:“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纔有梅花便不同。”
這首詩尋常的選本一般都未選。我初次相逢是在一本民國年間的《千家詩》裡。“這本平裝《白話注釋千家詩》是民國二十四年上海啓智書局出版。這書局位於法租界里。應該是一家小出版社。書里有注解有譯文。還專門標示出譯者是浙江趙瑛女士。這位女士我也沒聽過。
總的來說。這本書印裝設計都不怎麼樣。若是平時大約也不會買他。然而卻買了。當然有理由。這本普通民國舊書有好玩的幾處地方。這書是上海文士醫家書家洪丕謨先生舊藏。幾乎每卷開頭。洪先生都有題識印章。多作‘癸卯中秋洪丕謨讀’。”
這首詩比這冊舊書更值得賞玩。寫出了孤寂中的清福。果然只有宋人的書齋夜話才有如斯境界。前兩句對仗工整。古人的世界充滿未知的驚喜。友朋上門也許便是突然的到來。是以沒有准備。不過主客皆灑落。無酒亦無礙。點一盞茶亦可佐清談。爐火旺相通紅。愈發襯得門外夜色的晦暝漆黑。與此同時亦更見室內燈火昏昏話浮生之可貴。
主客對坐。清言未已。在言詞的空白處忽而不約而同望向窗外。糊著堅且韌的棉紙的窗戶上因月色朗照而顯出更清秀的剪影。是一枝梅花的影子若水墨畫一般映在紙上。兩人見此景不禁道一聲慚愧。
揚之水先生寫宋人書齋和茶事亦愛徵引一些清韻絕塵的詩詞。若無名氏的《南歌子》:“閣兒雖不大。都無半點俗。窗兒根底數竿竹。畫展江南山景。兩三幅。 彝鼎燒異香。膽瓶插嫩菊。翛然無事淨心目。共那人人相對。奕棋局。”
又如曾幾的《瓶中梅》:“小窗水冰青琉璃。梅花橫斜三四枝。若非風日不到處。何得色香如許時。神情蕭散林下氣。玉雪清瑩閨中姿。陶泓毛穎果安用。疏影寫出無聲詩。”
這一詞一詩亦非名作。然而也能見出宋人重視文房名物背後的詩情韻致。然而拿來和《寒夜》相比。還是有高下之別。這兩首寫得太質實。仿佛是今人拿著手機在擺姿勢自拍。處處皆欲提醒詩外的人要能夠明白自家的良苦用心的美。
而《寒夜》的妙似乎皆在偶然。客人的來。爐火的紅。茶湯的香。明月的潔。梅影的態。一切都是偶然的緣法湊泊。此前此後都不易再有。此一定格無法重複。亦不須重復。於是如同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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