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古典文学的巅峰之作《红楼梦》问世二百多年来,引发了一代又一代读者的探究。人们试图从这部巨著中寻找蛛丝马迹,以解开一个又一个萦绕在人们心头的谜团,以探究一层又一层被历史尘封的真相。其中,《红楼梦》中的语言研究当数重要的一支。
曹雪芹究竟在《红楼梦》中采用了多少种方言?语言,尤其是方言,是社会赋予人生的一种特殊的印记。“少小离家老大归,乡音未改鬓毛衰”,“离乡不离腔 ”,不变的往往是“乡音”。因此,研究《红楼梦》的语言绝不能脱离曹雪芹的生活经历。
南京是《红楼梦》的源头,也是文学巨匠曹雪芹的故乡。康熙五十四年(公元1715年)曹雪芹诞生在南京利济巷。生父曹顒,生母马氏,曹雪芹乃曹顒之遗腹子。(一说曹頫之子)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1763年2月12日)卒于北京西郊,享年四十八岁。
曹雪芹家族几代都在江南做官。曹雪芹曾祖父曹玺,一名尔玉,字完璧,约生于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六月,病逝于南京。曹玺在南京做了二十一年的江宁织造。
曹雪芹祖父曹寅做了四年的苏州织造,在南京做了二十一年的江宁织造,同时又兼做了四次两淮巡盐御史。他死后,他的儿子曹顒接着做了三年的江宁织造,曹顒死后,曹頫又接着做了十三年的江宁织造。曹家祖孙三代四人总共做了六十余年的江宁织造。
雍正六年初夏(1728年),曹雪芹随同祖母、母亲等全家老少,由南京回到北京,住在崇文门外蒜市口的曹家旧宅,开始了穷困潦倒的悲凉生活。曹雪芹13岁时离开南京,他在南京度过了童年、少年时代,是南京这片沃土哺育了这位我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小说家、世界文化巨匠。
“离乡不离腔,”远在北京西山写红楼梦时,中年的曹雪芹抹之不去的是那浓浓的乡音和常常萦绕他梦怀的乡情、乡恋和乡愁,其大量南京方言俗语常常跃然纸上,且力透纸背!让熟稔南京方言的读者如临其境,沉湎其间而拍案叫绝!
众所皆知,《红楼梦》很大程度是写曹雪芹家族的故事。那么,曹雪芹在用如椽巨笔创作不朽巨著《红楼梦》的过程中,萦绕在心头的,正是当年曹家在南京时“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鼎盛;出现在眼前的,当是每每念及的“当日所有女子”的音容笑貌;回响在耳际的,定是故人所操、作者所熟悉的南京方言了。
因此,《红楼梦》中大量出现南京方言顺乎情合乎理。同时,从整部《红楼梦》中所出现大量的南京方言再加上难以精确统计的反复使用,构成了整部《红楼梦》的语境、语势和语态。
因此,说曹雪芹的母语是南京方言,毋庸置疑。可以这样定义为:以南京方言为主体(母语),以北方方言为辅体,构成了整部《红楼梦》的语言体系。该书将以此用散文化的语言展开论述。
南京是曹雪芹诞生并度过童年、少年时代的地方,也是我国古典文学的巅峰之作《红楼梦》的发源地。沉浸在《红楼梦》之中,最能与南京的读者神交的是曹雪芹笔下那恋不够的家乡土,说不尽的家乡话了……
在本书列举的曹雪芹笔下南京方言中,也许,有读者指认出一两句甚至更多的词句,认为其它地区也是这样说的,不能说是南京方言。
这也不奇怪,语言是流动的,它像家乡的小溪,随着游子的脚步流向四方,也宽容地接纳着他乡的清泉。尤其像南京这样一个经历了明初大规模迁徙的移民城市。这就形成了南京方言的一个显著特点:不仅具有兼容性,还具有交叉性。
同时,南京方言有两种类,一种是根生土长于南京这片土地;一种是在南京广为流传的。因此,书中所列举的南京方言,一是在南京根生土长的方言,一是至少在南京流传了三代人的方言。
自清乾隆五十六年(公元1791年)《红楼梦》以一百二十回本形式梓行面世以来,至今已228年。历经十余年潜心研究,我认为曹雪芹的母语是南京方言。《红楼梦》是以南京方言为主体(母语),北京方言为辅体而写成的一部空前绝后的旷世之作。
迄今为止,尚未见一部研究《红楼梦》中的南京方言的专著问世。本书将填补这一空白。并尝试用南京方言,这一全新的角度来解读、演绎《红楼梦》。这是一个全新的切入点。究竟何以支撑我以此为切入点来研读《红楼梦》?基于以下几点——
每沉浸在这部我国古典文学的颠峰之作之中,在惊叹曹雪芹的旷世的语言才华的同时,更为他能如此娴熟地运用南京的方言,且运用之广、之深、之面面俱到,之无所不及,之包罗万象,甚至市井巷陌里委琐、低俗的对男女生殖器称谓之言也囊括其中,且信手拣来,脱口而出叫绝!可见其对南京方言融化在血液中的一种烂熟于心的“随嘴搭”。
在1995年12月,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南京方言词典》中,以《红楼梦》里的南京方言为语例,收录了部分词汇。但仍有不少至今仍鲜活在老南京口中,土的掉渣,近乎“原生态”的老南京方言、俗话、口语、俚语没有收录。因此,整理这笔南京文化遗产,特别是在《红楼梦》中出现的南京方言是一项十分有意义的工作。
我出身在金陵土著世家,自清代中叶起,至今居南京已是第12代,祖居在明代朱元璋建都南京时,创建的“金陵十八坊”之一的颜料坊。我母亲一系也为老南京聚集地——七家湾的后裔。自幼耳濡目染,对南京方言的识别能力与生俱来。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南来北往的人口日益增加,说南京方言的人越来越少,南京方言的圈子也是越来越小。至今,只能在老城南一带尚能听见南京的乡音。
在研究的过程中,我曾无数次往返老门东、老门西、水西门、大士茶亭、六合、尧化门、马群等地段,寻访、求证、录音、校对发音,考证方言词的写法与念读法等等。获得了大量第一手资料。得到许多父老乡亲们的大力支持。为研究工作的顺利进行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红楼梦》在文学语言上所取得的成就是无与伦比的,它的准确性、生动性、丰富性和无所不包的高度、广度、深度、厚度都代表了我国古代小说语言的最高成就。它值得我们不断地去品味、鉴赏。正如红学大家冯其庸教授所说《红楼梦》还可以再论1000年。
五四运动前后,王国维、胡适、俞平伯等人引进西方现代学术范式研究《红楼梦》,红学作为一门严肃学问堂而皇之步入学术之林,被称为新红学,与甲骨学、敦煌学并称20世纪三大显学。
20世纪以来,许多专家、学者、研究者付出的辛勤劳动,使《红楼梦》的语言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我认为,如果能从曹雪芹的母语——南京方言这一全新的角度来研读与诠释《红楼梦》,也许能更接近《红楼梦》的本原,曹雪芹的本真。能使《红楼梦》这一民族的瑰宝,夺目的光彩更加充分地绽放出来。以无愧于泱泱中华五千年灿烂的文明。无愧于南京——中国唯一的“世界文学之都”之称。也无愧于南京——诞生了曹雪芹的这片热土!
在胡适先生“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治学精神引导下的研究过程中,我发现从红楼梦启至红楼梦落,在整部《红楼梦》中,凡是重中之重的情节设计、灵魂级人物的心灵演变过程中的林林总总,在思考与表达的过程中,伴随着曹雪芹心绪的,寻觅表达这种心绪意念的词汇的不二首选是他故乡南京的方言!
仅举两例。
一以源自南京的方言“顶缸”为例。在第六十一回中出现的“顶缸”一词,是源于南京的一个方言词汇。“顶缸”是冒名顶替、替代、掉包或代人受过的意思。至今沿用。显示了这个方言词汇经久不衰的生命力。
顶缸一词,典出李鉴堂《俗语考源· 雅俗稽言》。南京明代起,民间就有谚语曰:“猪婆龙为妖,癞头鼋顶缸”。曹雪芹把这个源自于他故乡南京的方言词汇用活了。在“薛宝钗出闺成大礼·林黛玉焚稿断痴情”一回中,那个绝妙的薛宝钗顶替林黛玉,让薛宝钗与林黛玉“掉包”就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顶缸”计。
二源自南京清凉寺的成语“解铃还须系铃人”,曹雪芹借以表达了在对宝黛爱情上贾母所作所为的一种隐晦的问责!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成语出自南京清凉寺。典出明代瞿汝稷所编写佛家禅宗语录《指月录·卷二十三》。在第九十回中,“解铃还须系铃人”出现的情节背景是——曹雪芹如此写道:黛玉“因听讹言而觅死,又因听密语而復生”都是贾母的话所引起。
我们再看那句“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出现在贾母去后,这正是曹雪芹对贾母在宝黛婚姻的态度与“黛、钗掉包计”做法一种问责。黛玉的“病”好否?“解铃还是系铃人”“系铃人”是谁?贾母!正是这位把黛玉当作心肝宝贝的外祖母,为了家族的利益,活生生拆散了宝黛姻缘。
一句源自南京的方言“顶缸”诱发了曹雪芹“黛、钗掉包计”的萌发。同样,一句源自故乡南京的成语“解铃还是系铃人”借以表达了曹雪芹对宝黛爱情上贾母所作所为的一种隐晦的问责!更借以“解铃还须系铃人”成语,委婉的表达了曹雪芹的爱憎。
在曹雪芹笔下,每一个南京方言的运用都有一段动人故事或精彩的情节或人物神秘莫测的内心世界的展露。
这里单说第五十四回中贾母说袭人“拿大”。“拿大”是南京人耳熟能详的一句方言。第五十四回:“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原本是热闹的春节,贾母在看戏的时候,见跟宝玉的丫鬟除了麝月和秋纹,其他都是小丫头,爱孙心切的贾母就公开指责袭人“拿大”。
其实说袭人“拿大”的更深层意思是说她的儿媳王夫人不把他这个老太君放在眼里了。这里,贾母公开指责袭人“拿大”,看似有些小题大做,其实则透露了对儿媳妇王夫人私下捣鬼的不满。
贾母公开指责袭人“拿大”,第一个跳出来替袭人说话的不是八面逢迎的王熙凤,也不是与袭人交好的史湘云,而是荣国府的当家领导王夫人。王夫人给贾母的解释是:“他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可贾母并不买儿媳妇的账,也不给儿媳妇面子,直接回了一句“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
从这句话可以看出贾母对袭人的不满,不仅仅是针对袭人,而是针对瞒着她给袭人晋升姨娘身份的王夫人。相信以贾母的精明,袭人被私下晋升为宝玉姨娘这样的事,不会瞒得住她。但王夫人愣是没有给婆婆打招呼,也没有给老公贾政打招呼,而是一个人做主了。
这让贾母的心里很不舒服,特别是袭人的娘死了以后,王夫人竟不按旧例,直接以准姨娘的待遇赏了袭人四十两银子,这些事赵姨娘都闹的阖府皆知,贾母又怎么会不知道,所以借这件事对儿媳妇王夫人私下晋升袭人为姨娘捣鬼的不满。
所以,与其说贾母表面说袭人“拿大”,实际上贾母是在借此说她的媳妇王夫人“拿大”,不把他放在眼中了。细看来,也确实如此,那袭人有什么资格拿大?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宝玉面前的管事丫头,提不提姨娘还在两可之间,就算提升为宝玉的姨娘,袭人他一个孙辈的小妾有资格在老太太面前拿大吗?!
所以,贾母说的拿大是指着和尚骂秃子,借袭人指责的是王夫人,因为,民间有谚:“婆婆和媳妇是天敌”在封建大家庭里,媳妇仗势不把婆婆放在眼里,在婆婆面前拿大的比比皆是。所以精明过人的贾母借机敲她媳妇王夫人一下。一个南京方言词汇的运用,让人物斑斓的内心世界展露无余!
再看,史湘云奉劝贾宝玉“改掉坏毛病专心读书做学问”的情节,贾宝玉甚至为此翻脸,并毫不客气的指出,林妹妹就不说这样的混账话。说要是林妹妹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也早和他生分了。
生分一词在此情节中反复出现,这正是一个南京方言。生分一词在此界定了贾宝玉和史湘云在思想方面的深刻的隔阂。这种人生观的不同所产生的隔阂使这一对青梅竹马的玩伴之间的关系生分了。
我在研究的过程中,欣喜的看到,每在一个重大情节的发展中, 每在一个重中之重的人物关系的变化中,南京的方言,常作为曹雪芹对人、对事、对情节界定的首选!“生分”就是其中一例!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如何界定表达宝玉和湘云这对曾经青梅竹马的玩伴渐行渐远的隔阂?非“生分”莫属!这就是南京方言让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的选词造句上,所产生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在曹雪芹笔下,妈妈(mā mà)、嗳哟、晓得、巴不得等在南京方言中都是口头禅式的惯用语,使用频繁。
在大观园里,上至贾母、王夫人、薛姨妈、贾政、贾赦、宝玉、宝钗、凤姐,贾链,下至鸳鸯、平儿及其做粗杂活计的婆子等,嘴里都常说出这些词儿,这是一种强大的南京方言的语势、语境、语态的氛围!这是一个大观园里“人人嘴中有” 的宛如一部庞大的交响乐章的“主旋律”,它统领着整个大观园里的语势的走向。
在第三十九回中出现的从“柴草——柴火”的一次语言的变更过程。我们读到了这种南京方言的统领作用。
“柴火”,是南京方言的读法与写法。现代汉语中写作“柴禾”。指的是能燃烧以提供热量的树枝、秸秆、杂草等。旧时南京家家烧灶,家家砌有灶台。因此,烧煮一日三餐,需用柴草。南京民间将柴草等俗称为柴火。
用柴火烧煮一日三餐的年代,已渐行渐远,但残存的“柴火馄饨”偶在街头出现,吃客纷至沓来。昔日,在小巷深处出现的一肩挑的馄饨担子,用来烧火的均是一根根劈好的尺把长的木头棍子,木头棍子放进炉膛里不仅耐烧,且燃烧后发出一种混杂着松香的木质味道,烧出来的食物香味扑鼻,别有一种味道。
食后,齿频留香,念念不忘,勾起人们的怀旧情绪。柴火是个极富民间烟火气的南京方言词汇,曹雪芹笔下多次出现,均写作“柴火”。
第三十九回,刘姥姥在大观园信口开河,胡诌了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红袄儿小姑娘雪地抽柴草。以下是引自原文:
我(指刘姥姥)那日起的早,还没出屋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必定有人偷柴草来了,我巴着窗户眼儿一瞧,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冷了,见现成的柴火,抽些烤火,也是有的……
这段文字是刘姥姥和贾母的一段对话。刘姥姥两次说出柴草一词,而贾母却把柴草改称成柴火。
宝玉且忙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里做什么抽柴火?倘或冻出病来呢?”贾母道:“都是才说抽柴火,惹出事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说别的罢。”
这段文字里,宝玉把柴草改说为柴火,贾母再次把柴草改说为柴火。
黛玉笑道:“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说着,宝钗等都笑了,宝玉瞅了他一眼,也不答话。
这段文字里,黛玉也把柴草该说成柴火。
宝玉忙道:“不是成精,规矩这样人是不死的。”刘姥姥道:“阿弥陀佛!他时常变了人出来逛逛。我才说抽柴火的,就是他了。”
这段文字里,我们欣喜的看到,一开始把柴火说成柴草的刘姥姥在贾母、宝玉、黛玉等人都按照南京方言的说法把柴草改说成柴火的强大的语势的统领下,终于归顺于南京方言语势氛围,将柴草改说为柴火。
这绝不是曹雪芹随意为之的,在“字字皆血泪”红楼梦中,可以说每著一字,尽得风流。曹雪芹绝不会随意将柴草随意改为柴火,如此的改动且在贾母、宝玉、黛玉的嘴里说出,有他的深意,可以说,南京的方言已经融进他的骨子里。至少可以说故乡南京的一草一木,均在他的心中,难以忘却!
曹雪芹在第三十六回中,有一段独白:“——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了”!曹雪芹没有“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
正是南京这片钟灵毓秀的锦绣山河,这片虎踞龙盘的热土,哺育了他!滋养了他!造就了他!他也用家乡话写就了这部《红楼梦》,反哺这片养育他的热土!
2020、5
樊斌,1954年出生于南京,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高级编辑职称。
曾在发电厂、国家电网工作。后入媒体报社、杂志社,做过编辑、编辑部主任、总编等。最喜欢的称谓是专栏作家,因为最忙忙碌碌时,是同时在《人民公仆》等三家杂志开写专栏。最爱琢磨的是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因为琢磨历史人物就是在琢磨一个时代。于是,有了《细说胡雪岩的那些事儿》《两江总督曾国藩》《徽州的名门望族》《中国商帮史话》等长篇连载专著。琢磨起曹雪芹,是因为和他同乡共井,企图用家乡方言和他隔时空对话,以琢磨他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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