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长

                      一、引子

         "现在的村小撤并了之后，那个院子、那个地方在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闲着！有人曾想租来搞养殖，没谈成。"

         

        本村村小东南小学，在富顺县西部的东南桥边，一块少有的平地上。镇溪河如一条玉带，在它旁边缓缓流过。河对面，是宜宾县的高高的大山猫猫岩。

           

         远去矣！东南小学的办学历史、辉煌时代、巅峰时刻。邹老师在文化大革命中以及粉碎"四人帮"后不久任教于东南小学，在东南小学十年左右的时间，将东南小学推向巔峰，创造了学校无比的灿烂辉煌。

         

        东南小学是一个舞台，演员众多，但邹老师无疑最出色。东南小学是一方深邃的夜空，繁星点点，但邹老师当之无愧是最亮的一颗。

        

                  二、邹老师与我

         邹老师在东南小学，绝大部分时间都处在文化大革命中，面临一个狂热、令人迷茫迷失自我的政治环境。而他，则由青年走向中年，不仅有能力、魅力，也有火爆脾气很强个性和一些令人生畏的"霸气"。

         邹老师姓名叫邹定群，一个颇有魄力、作为的男人，却取了个女人的名字。也许，取个女人的名字，就是为了压制一下他火爆的脾气。初次与他接触的人，看到他儒雅的外表，以为他有女人的温柔温和，那就大错特错了！

         "王良炬，你给我站住！"一个声音猛然传来，幼小的我终于听清楚了！这声音，如狮子般咆哮，充满愤怒！我赶忙停止了和一位同学在学校旁边田坎上的追逐打闹，瞬间呆立田坎上。

        

         邹老师身材并不高大。此刻，他就站在学校门口，向我们这边看。他有一口好看的整齐洁白的牙齿，白净的皮肤，平时显得儒雅温和。我是邹老师喜爱的学生。他曾在办公桌上专门找出我的作业本，给来学校的大队党支部书记看。书记是我家族中的二伯，和我家在一个院子里，住西头，和我父亲很要好，脾气性情很合得来。是邹老师的推荐二伯的鼓励，让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那时我也是个疯玩的孩子。

      

        此时，邹老师已变成一头愤怒到极点的狮子！一下子，我过去所有的努力和取得的成绩，都成了过眼云烟。这个中午，我没能回家，就一直在学校办公室里站着，结果难料，前途未卜，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等着他息怒，开口说话。

       

       邹老师五短身材。那时他30、40岁，5个子女，除最小的女儿只有几岁外，前面几个，都长成大人了。他一家住在学校，校门口是他家的菜地，郁郁葱葱，充满生机。我撞到邹老师枪口上，他的儿子邹四也一样倒霉，也撞到过邹老师枪口上。听说有一次邹四不听话，被邹老师吊起来打。我与同学打闹追逐，损坏农民庄稼，是可忍，孰不可忍！

        虽然我后来理解了他，但在我幼年的心里，他就像一个专横的暴君令人有些恐惧。邹老师生活在农村地区，与学校周围农民朝夕相处，跟农民产生了很深的感情，他深知农民的不易和艰难，对损坏庄稼的行为深恶痛绝，因而，对我勃然大怒，毫不留情也就不难理解了。他在学校的会上、课堂上，讲得最多的，恐怕也就是不能损坏农民的庄稼了。

        邹老师是一个老师，但他在农村呆久了，与农民打交道多了，不知不觉也沾上了些"农民气"。他在学校门口辟了一大片好几块莱地，放学、放假后，一有空闲时间，便去弄他的菜地，他吃的蔬菜，全是自己种的，自给自足，这也有效地缓解了一些手头紧和因离场远买菜难的问题。也许这还不过瘾，他又在学校附近开办起了两块试验田，带学生们学习种种地。

        后来，他调到邻乡观乐当观乐小学校长。我小学毕业后又去找他，到了观乐小学读初中。

         

                三、邹老师与学生

        我们学校在河边，上面还有一个木桥沟水库，农村的小河、水塘也多。邹老师在东南小学差不多有10年时间，组织了无数次活动，没有发生过一次大小事故、险情。可是，有一年初夏，一位家在木桥沟水库边的同学，回到家出去却掉进水库里淹死了。后来也有学生遇到过险情。有一次夏天涨大水，淹了东南桥，一位姓陈的老师，在下午放学后，冒险涉水将家在河对面的学生，一个个护送过桥。

        那位放假时在木桥沟水库溺亡的同学，叫钟大海，家在六队，是村小一位老师的小舅子。邹老师闻讯后，痛心不已，立即组织全校师生前去悼念。

        

        "钟大海同学是一位好同学，他学习勤奋刻苦，乐于助人。他的离去，让我们十分难过……"听着邹老师致的悼词，不知不觉中，年幼单纯的我们，仿佛觉得钟大海好像成了一位舍己救人、值得表扬表彰的"小英雄"一般，忘记了这是一次不幸的事故。我们不怎么哀伤，更没有记住警示。当天下午开完追悼会后，在回家的路上，我竟然脱了衣服，在五队一块蓄水田里惬意地洗起澡来。

         邹老师无数次地带领同学们集体外出，主要是文艺演出。这一次很特别，是为了悼念一位不幸落水淹死的同学。后来我对邹老师处理此事的方式越来越感到困惑不解，进而产生质疑。质疑他把事故开成表扬会，质疑他徇私，把全校同学带去死去同学家里为他开追悼会，是因为这位同学是学校一位老师的小舅子。

        邹老师对失去学生感到痛心，对学生安全他十分重视，在学校开大会时一再强调。他对农村适龄儿童入学也极为重视。那个时候，还没有"辍学率"的概念，但邹老师已开始重视这个问题，且做到了入学率100%。老东南三队在学校周边，离得最近，光是我们班，老三队的同学就有10好几个。六队有两弟兄都在我们班，河对面山上宜宾的一个女孩，也成了我的同班同学。

         随着学校名气越来越大，人气越来越旺，教室已不够用。后来，又在另一个地方修建了两间教室，办了两个班。在学校宣传接待任务繁重的情况下，邹老师也没让教学工作完全停下来，而是采取半天学习，半天活动的形式，教学工作的弦一直没有放松。邹老师在我们这些农村娃儿心中，播下了知识的种子，打开了一扇崭新的窗户。

         邹老师组建校文艺宣传队，在今天看来，是争议最大的一件事了。后来，宣传队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们，还不是回到家里，回到农村，嫁人，结婚生子，成为一个个普通的农妇。

        可是，在当初，在"宣传需要"的前提下，邹老师确实是经过了一番精挑细选，本人愿意喜欢，家长答应支持，再费心费力地打磨，让负责宣传队的他爱人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教，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排练，还要置办演出服装、道具、饰物，才使得这些小姑娘们由一只只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快乐、自信，翩翩起舞在校园里，在东南村，在更远的游草坝木桥沟水库右干渠渡槽工程建设工地，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

        四、邹老师与学校村里的宣传

         那是一个狂热躁动的年代。村小接受村里的领导，要积极支援村里的宣传和文化工作，邹老师成了村里宣传的实际操盘手、执行人，主角。是时代成就了邹老师？还是邹老师在时代大潮中勇敢大胆地展示自我，崭露头角，显示才华？他是一只在暴风雨中飞翔的海燕，暴风雨来得越猛烈，就越亢奋？！

        在大队部门口墙上，出批判邓小平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专栏、墙报；在村里显眼的路边、墙上用石灰浆刷标语；在大队党支部书记二伯家堂屋墙上，进行全方位的宣传，二伯的堂屋，成了名副其实的阵地、宣传室；组织校文艺宣传队，到各生产队演出。

        这些宣传，本是上级安排的任务。邹老师不是机械地去完成，而是颇具创造性地去做这些事情。他精力过人，行动迅速而高效，使他的作品有很高的质量、品位，入眼入心。大家对那些批判的东西、内容不关心，却十分喜爱他的手艺和创造：墙报、专栏，写的字，画的画，组织的演出，不为别的，只为热闹好看。这是邹老师的与"对当地农民的真情”、"不让一个孩子失学"、“粉碎'四人帮'后狠抓教育"相并列的一个值得骄傲的地方，一大闪光点。

        他办的墙报，自己找内容材料，找来白纸，笔墨，然后用娟秀的小楷书写，末尾署上学校同学的名字，还要设计报头。光是将墙报贴到大队部那风干的凸凹不平的泥墙上，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邹老师却总是做得那么完美。墙报的四周，还要饰以红纸作边框，看起来十分舒服、美观。村里的标语，哪一副写得不漂亮呢？二伯堂屋正中，邹老师摩写的毛主席草书的"提高警惕，保卫祖国"8个字，更是龙飞凤舞，笔走龙蛇，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组织演出是邹老师长年累月做的一件重要事情，他总是不知疲倦地奔波忙碌。到生产队演出，在学校接待外校来参观的师生，为来宾们演出。那时的学校，上午上课学习，下午搞活动看演出。校园内人山人海，人声鼎沸，锣鼓喧天，盛况空前。

        

           五、邹老师的事业和成绩

        除了广泛组织文艺演出宣传外，邹老师还在离学校不远的河边上、山坡上，种了两块试验田。邹老师带领高年级个子大的同学在试验田里劳作，农村孩子最不缺的就是力气和纯朴。我们也到过土里，瞎忙一会儿就离开，感觉就是好玩。

        

         邹老师是师范生，受过正规教育，不缺基本的专业素养和眼光。他在东南小学那个小小的王国里，尽情地试验，把人们心中的学校围墙拆掉，实行开放式办学，风风雨雨，是是非非，成与败，得与失，功与过，一言难尽。

        那个年代，不独我们一个学校在搞宣传、演出，热火朝天，别的地方、学校也在搞，也在发热。宜宾岩上王场乡的我姑婆家，她大孙子在夏天晚上，也要去队里保管室门口坝子里，与同学们排练舞蹈节目。我还记得他们排练的一个舞蹈节目歌中唱道：太阳出来红艳艳，红艳艳，我跟妈妈学种田呐，我跟妈妈学种田呐……

        

        在一片" 大好形势"下，我们学校在宜宾地区出了名，被评为先进，邹老师光荣地出席了地区的先进表彰大会。回到学校，他兴奋地向大家展示了他戴过的大红花，大红花上面系的红绸好鲜艳好漂亮，好长好长。

       

        这足以令人陶醉，也该陶醉！在偏僻的乡村，交通落后，通讯落后，邹老师十年磨一剑，终于一举成名，殊为不易！而在这喧闹的背后，在忙忙碌碌中，邹老师是半梦半醒？还是似梦真醒？抑或如梦方醒？

        粉碎"四人帮"后拨乱反正，他领导东南小学又迅速狠抓教学质量的提高，出了好几个"争气生"、尖子生，后来这些学生都真的很争气，考的考上高中，读的读大学。这是小小的东南小学的第二个高潮，也是一个真正的高潮！邹老师的脸笑得比以往更灿烂，他总是踩在时代的鼓点上，实现华丽的转身。而在这"前浪"的带动和影响下，东南这片土地，不断为国家输送人才，从学校回到农村的人，也有了自强不息的精神，书写精彩的人生！

         粉碎“四人帮"是在1976年，邹老师调走是在1979年前，最早是1977年，最迟是1978年。如果说这几个学生，是在粉碎"四人帮"后的短短一二年里"速成"的，用“高压锅”压出来的，恐怕不大合情理，说不过去。学习最忌讳的莫过于揠苗助长。没有良好的基础，长期的努力，期盼一夜成名，现实吗？即便这是真的，缺乏扎实的基础，也必将难逃昙花一现的厄运，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而这几个邹老师带过去的尖子生，不仅一直红了下去，而且后来全都考上了中专、大学，并非浪得虚名。追根溯源，他们的底子起源于何时还不清楚吗？发现和培养他们，都离不开时间。这也再一次说明一个简单朴实的道理：机遇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六、尾声

        后来，邹老师调走了。他先是到观乐小学当校长，后来又调到城里一所重点中学任职。

         

        邹老师离开后，东南小学来了很多老师。学校小，本来要不了几个老师，是因为偏远，条件差，留不住老师，来得快，去得也快。邹老师恐怕是在东南小学呆的时间最长的老师了。学校是他一手办起来的，他亲自看着盖起房子，一边角落里还有猪圈。学校成了他真正的家，洁净、宁静而温馨。

        

        远去了！那激情洋溢的岁月，那迷茫的岁月，当年东南小学的老师和同学们。不变的，是学校对面魏魏高山，旁边长长的河流。邹老师在东南小学亲手培育了一批优秀的学生苗子，经风历雨，已经开花结果。虽然人已去，校已空，但他在东南村人心中播下了知识的种子，让人们树立起了依靠知识改变命运的信念，并不因院子的变迁，校园的沉寂而消亡。

        无论东南小学今后成为什么，邹老师在院内花坛亲植的栀子花，花香将永留人们心里。

         "学东南，到东南，镇溪河水绕村边，木桥沟修起发呀发电站……"，当年的歌曲，仿佛还萦绕在耳畔。山高水长，思念无尽！

       

           王良炬   2020年6月22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