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 瓦西里的意象(91)
这是个秋天的中午,风像霜一样飘进房间。我随便在衬衣上罩件马甲,穿着一件三等品内裤,拖着拖板进了卫生间。尿在静水里起泡,霜爬上两颗脚柱。然后我看到镜子,霜像过期的脂粉铺在我的脸上,我的眼角铺满眼屎,头发乱如鸟窠,胡子很久没理,衣领很皱,而牙腔往内心飘去腐臭的气息。 我闭上眼睛,打出一声衰老的哈欠,咔。
在适才的梦里,我沿着左边的那条土黄色道路奔跑,一个穿着黄色棉袄的小丑沿着右边的那条土黄色道路奔跑,在两条道路之间是一栋栋土黄色的房屋。太阳照在小丑身上,好像将他融化了。如果不是他黑亮的影子游移在马路和墙角,如果不是他对我发出谄媚亲近的笑,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儿。他紧跟着我。有时候我穿越巷道,蹿到右边的道路来,发现他已经奔到左边去了。他紧跟着我,直到从此永远消失了。在道路尽头,我看到温和笑着的弟弟,他的肩上扛着一床厚毛毯。弟弟说:哥呀,你回来了,你和我一起去送葬吧。我便跟着身形茂盛的弟弟,摇摇晃晃走向喜悦的鞭炮地。在那里小孩子来来回回奔跑,好像兔子被踩了一脚尾巴,声势浩大地奔跑。我的父亲不失礼节地摆脱掉死者亲属的纠缠,走过来对我眉毛一挑,笑兮兮地说:你回来了,你和我一起去送葬吧。 好像有好多葬礼在这暖烘烘的时光里上演,等我们终于走到一间休整的房舍按照家族的秩序松散地坐好,便唉呀唉呀地叫唤起来。我抚摸着膝盖,巡视着一张张永远亲密的脸庞,而他们也亲密地看着我。他们的眼神散发出只有血缘关系才有的光芒来,我是他们的孩子,我姐的孩子,我奶奶的孩子,我弟弟的。 姐姐说:你记得你同学邓小空吗? 我说:是邓小昆。 姐姐说:邓小昆躲着去生了第二胎,罚款三四万。 我说:哦。 姐姐说:那李振奋呢? 我说:他怎么了。 姐姐说:没怎么。 我说:哦。 姐姐说:范女子呢? 我的膝盖抖索起来,这个秘密我向他们保留了十三年,他们却是早已知道了。可是这时候丢人的情绪并不能抵挡对故人的好奇。我仓促地问:她怎么了? 姐姐说:她在广东、福建、武汉转了一大圈,因为诈骗被关起来了。 我说:然后呢? 姐姐说:没有了。因为诈骗被关起来了。 姐姐的口气流露出算了的意思,老弟啊,算了,你看人家都坐牢了。我忽然也想起邓小昆和李振奋来,他们不过是精明游戏里的两颗棋子。姐姐还有我们一家人,用这两颗闲棋铺垫、缓冲,悄悄撕开我的隐私。现在他们在看着我的脸,看我是懊悔、痛苦,还是喜悦,他们需要我表达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来。 我呵呵一笑,说,因为诈骗被关起来了。我看到他们慢慢笑起来,我也笑起来,和他们一起笑话自己。然后他们说别的事情去了,好像就这么一下,证明我痊愈了。 而在内心深处,我正陷入一场爱情的道德争执。我是应该去探视这个女子,还是不应该去。我感受到压力,她从没理过我,仅只是我保持着单方的忠诚,而这样的忠诚如今竟被诸多清楚明显的事情稀释着。茶几是清楚明显的,电视是清楚明显的,我在外地的生活以及回到家乡的旅行也是清楚明显的。范女子出事像一桩可恶的意外,扰乱了我的秩序。 可是我不能以此为理由。我的生活秩序有被破坏的可能,我就不去了,这说不过去。在往昔的年月,我顶着雪片走在寒冷的冰槽中,走到绿色小楼前,抖索着等她出门,等上几小时,然后心甘情愿地接受她的训斥,万死不辞。在往昔的年月,我在黑暗中盯着寝室床铺的木梁,把木梁上每条斜纹看穿了看透了,无非就是要在独孤中和冥冥中的她说话。我在这往昔的忠诚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如今如此懈怠,我不能替这懈怠寻找到一件合理的外衣,我对自己支吾起来。 就是有仇恨也好了,可是连仇恨也没有了。 我在家里慢慢坐着一樽石像,石像慢慢爬到床上,像树根一样长在床铺里。我看到时光在我身上无用地经过,而她因为诈骗,坐在纹丝不动的牢狱里。我想到她挂着苍白的面庞,拖着修长的双腿,将两手合抱在胸前,对着墙壁抖露出哀楚的眼神来。这眼神十三年前吃掉我,如今遭遇可笑的墙壁。作为重刑犯,她的头发干枯,皮肉硬肿,皱纹像水下的鱼,在秋水中若隐若现地游起来。而她也闭上眼睛,打出一个衰老的哈欠,这咔的一声很造孽,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出一股牙膏味。 后来,叫做东风的堂弟跑来了,他的眼睛冒着只有亲热才有的磷火,可是这样的亲热我如今不需要了。东风说,哥,你回来了。我轻轻地点头。 东风诡异地说:你知道范女子的事吗? 我说:知道,坐牢了。 东风说:还有呢,判了死刑。 我说:哦。 东风说:我听说,有一天她脱下了衣服,把衣服挽好挂在墙壁的钩子上,然后拼命敲门。 我说:她干什么? 东风说:不一会儿,看守掏钥匙开门了,她拉开门,就把光溜溜的身躯仰起来,对着看守。 我说:后来呢? 东风说:我听说看守眼睛看直了,但是关上门走了。 我说:关上门走了。我知道了,她是想把自己弄怀孕了。怀孕了就没有死刑了。那衣服挂在钩子上是怎么回事。 东风说:可能是要用衣服自缢吧。 我说:东风啊,我是喜欢过她,我在初三的时候喜欢她,喜欢了四五年,后来就算了。 东风说:那是。 我说:后来我就不喜欢了。 东风走后,我看着一本脱页的书,书的每行都是对话。我觉得再没有比对话更让作者兴奋的文体了,我进入到被窝的暖烘中。后来我的思绪飘离书本,慢慢飘到范女子身上,我想大家都知道我忘记了这个女子了,都平安而开心地走掉了,但我还是呆在一个细节上——她拉开门,就把光溜溜的身躯仰起来,对着看守。 这意味着她的皮肤仍如新瓷,她的面庞仍如处子,她的眼神仍旧通杀一切。她青春永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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