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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30-->12月作业:《一个下午的碎片》

一个下午的碎片

                         

 

 

他坐在摇椅上,卷着一本书,拿在手里。书是16K大小的,书页上写着题目《一个下午的碎片》。他的对面,坐着他的妻子。她正专心地打着毛衣。毛衣上打着一只猪的生肖图。

他们的孩子属猪,但一玩起来简直龙腾虎跃。孩子在街巷间与同伴们做着游戏。在阳台上,他们能听到孩子们玩闹的声音。偶尔,她会起身,趴在窗台上,看一眼孩子,又坐回到椅子上,接着打起毛衣。

“今天几号了?”他问。

“再过几天就是孩子的生日,你得备好礼物了。”她说。

孩子的生日在农历腊月的下旬。十二年前,他坐在靠背椅上,她坐在摇椅上。他一手摇着摇椅,一手举着一本拉封丹的寓言作品,对着她的大肚子念着。孩子挺会动。她的大肚子上满是妊娠纹,还有被胀出来的细小的血条子。他一念,孩子就安静了。

阳光打进来,满满的。读完了寓言,他又琢磨起孩子的名字。他为孩子取了几个名字,但都不满意。他们为孩子取名的事,足足想了近一年。他把名字写在一张纸上,把一个个名字解释着。

“丁雨禾。”他说,“这是个女孩的名字。禾,是新生,又有雨水滋润,它充满了希望和祝福。再有,它也跟‘丁与何’谐音,意味着是我的,也是你的心肝儿。”

“不错。不过,土话叫不响。”她说。

“丁养泉。”他说,“这是个男孩的名字。养,是休养,素养。泉,是清澈,是细水长流。再有,得告诉孩子,养育之恩,得涌泉相报。”

“呸,现在就开始打孩子的主意了。养泉,养泉,听起来像养犬,不行!”她说。

他一个个地读着,解释着。可是,直到念完最后一个名字,还是没又都觉得满意的名字。每一个名字,寄寓着祝福和希望,但是它们没有一个是足够的。

孩子很健康,很活泼,像个精灵。他们在祝福像花朵一样,在孩子的童年里,一朵不拉地盛开着。孩子在楼下唱起了歌:壳壳嘭,壳壳嘭,送年庚,送到桥头坑,买只馒头哄小羊,小羊多少大?有孩子回答:小羊天样大。

游戏开始了。阳台下边,有几只鸟雀飞上来。在它们的翅膀下,孩子们的喧闹声一阵一阵地追上来。

“什么礼物好呢?”他问自己。

“对你来说,这总是很难的,比奥运点火设计都难。”她打着毛衣说。

孩子闹周时,场面很热闹。那是孩子的第一个生日。那天,他为孩子带上了一顶地主帽,穿上一身少爷服。他把孩子抱到一堆礼物中间。礼物有钞票,有玩具枪,有布娃娃,有果脯,有计算器,有公文包。它们都寓含着一种预言。孩子挑来拣去,把每样礼物摸了个遍,又都扔得远远的。

孩子两岁生日时,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了。可是,孩子还小,只会吹蜡烛,只会用蛋糕把脸蛋涂得花猫一样。他替孩子许下了愿望:再多些玩具,妈妈比月亮还美丽。

“回一趟老家吧!”他说。

“怎么突然想起回老家了呢?”她说。

“生日仅有蛋糕和礼物还不够。”他说,“过完一个生日,离家乡又远了一步。”

“周末回吧,爸妈们来了好几次电话,常念着孩子。”她说。

孩子的爷爷和奶奶,在一条溪流的上游。他的外公和外婆,在那条溪流的下游。每次回家,他都会带着孩子到溪边去走走。小溪很美,有地质学家曾专门考察,说是古冰川遗迹,有冰块和冰臼。家乡人不懂冰川遗迹,但是有美丽的故事。

“这次回去,咱们跟孩子讲讲龙游坑和天马的故事。”他说。

“孩子会喜欢吗?这些能跟溜旱冰、过山车和动画片比吗?”她问。

“不止这些,还有阳光,野炊,黑鸭和鹭鸶,还有山间的麂也多了。父亲前段时间还说,在龙游坑发现了一群麂,它们的皮毛在阳光下闪亮闪亮的。”他说。

“你已经讲了许多次。”她说。

“爸说,香榧树收成不错,等着我们回家去尝尝。”他说。

“她总是这样的,说这说那的,就是盼着咱们回家。”她说。

他已经想不起有多少时间没回家了。香榧树在孩子出世前就种下了。榧苗是从诸暨买来的。人们都说,香榧树三代同树,三年开花,三年结果。现在,正是结果的年份了。父亲到诸暨买榧苗时,妻子怀孕正好足月。父亲说,种几棵香榧树,过后可以给孩子们尝尝。现在,正是时候。

“一个人想老家,说的是这个人老了。”他说。

“你是说,你老了?”她问。

他笑了笑,抓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阳台上,摆着紫罗兰、龙竹、万年青、滴水观音。花盆上爬满了青苔。一些花盆裂出了口子。也难怪,它们已经生长了许多年。紫罗兰的叶子匍匐着,像是从水泥地里抽出来似的。

他的家在六楼,望得见城市的许多建筑。天气晴朗,但是城市上空雾蒙蒙的样子。建筑物站在烟雾中,挤挤挨挨的,一直排到模糊不清的尽头。他用手掌划着窗玻璃。窗玻璃“滋滋”地响着。

“你还记得,这里以前的样子吗?”他问。

“一个奇怪的问题,听起来像是很久了似的。”她拖了拖毛线说。

他来到这个城市时,正好二十四岁,算起来也确实不是很久。那时,已是深冬。冷风吹跑了街上的人。他从车上下来,她迎接了他。她带他进了肯德鸡。他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替她看着浅黄色的挎包。她为他端来了薯条、鸡腿、可口可乐和柳堡。

他说,那是他第一次吃肯德鸡。她笑笑说,那家肯德鸡开张才没多久。他第一次知道番茄酱,担心吃柳堡有什么讲究,也没留意可乐杯盖上的软管插口。她说,先洗洗手,盥洗室在那里。他去了盥洗室,洗了手,又蘸着水掠了掠乱发。

回到座位,她把柳堡递了上来。他脸上热乎乎的。他担心自己的吃相会把她吓坏了。她看着他,微笑着,漫不经心地吃着薯条。她说,吃慢点。她说,够不够。他埋着头,像个害羞的小姑娘。她说,你的皮肤不错,又白又嫩的,跟小孩子的皮肤一样好。他脱掉了外衣。他说,空调打得有点高。她没说话,递了一张面巾纸过来。她说,擦擦汗吧!

两个人出了门,上了街。一盏盏路灯,像一个个太阳。他们并排走着。起初是肩膀碰着肩膀,然后是袖口碰着袖口,走了一段路后,他拉起了她的手。她沉默了。他的心“噗噗”地跳着。风更冷了,街上的行人更少了。灯光退去,月亮挂在建筑物的尖顶上。他们还在留恋空旷的街道。

那时,他们在两个城市,道路遥远。双休日,有一天时间用来奔波,另有一天时间用来准备道别。车站是他们用来幽会的地方。道路是他们用来思念的地方。她说,他很傻。

“你曾说过我很傻。”他说。

“别瞎说,我哪里说过你很傻。”她说。

他笑了笑,把目光投向了城市上空的太阳。此时,太阳也照耀着上三线高速公路。车子的影子投在隔离栅栏上,长长短短的。这样的场景,他太熟悉了,闭着眼睛也能看到。

是这样的:高速公路两边是收割后的田野,远处是低矮的山丘,太阳挂在上面,像极了蛋黄的样子。车厢里,乘客们无聊地盯着车视霸,或者翻着报纸,打着电话。一路上,都是这样子。路边的风景和白亮的标记线飞速地倒退。田野上暮霭四起。太阳贴着地平线,缓慢地行走。渐渐地,它碰到了山丘,然后就很快沉沦下去。车子在公路上飞驰,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田野、村庄和远山渐渐淡去。灯光在暗影中明亮起来。

风景看上去很美。然而,村庄和灯光使人思念更深,宁静的田野和远山使人厌倦奔波。人在车上,可心儿总还在车站的某个角落,还在城市的某条街道,但是道路越来越长,它们也越来越远。

双休日结束时,他们在车站道别。检票时,她总要随着他,穿过检票口,站在车子边上,隔着车窗与他作最好的道别。他一上车,就不顾座号,坐到靠窗的座位,拉开车窗,与她说临行前的话。然而,那时往往却没有了话。她只看着他,笨拙地重复相同的话。他也一样,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他只把手悬在车窗外,与她拉手,拍手,支拳头。

车子启动,倒出车位。他挥着手,与她越来越远。她也退到台阶上,朝他挥着手。车子倒好车位,慢慢地驶出车站。他看到她还站在台阶上,远远地望着这边。风吹乱她的头发,她都没顾着掠一下。在车子驶离车站的最后一瞬,他看到她转身,离去。

有时是他接她,然后送她。他总是很早地来到车站。车站前,是一个广场。广场上行人来来往往,一脸匆忙。他像是停滞在河流中的石子,光看着浮萍样的人们漂过。匝道离广场不远,客车一辆接一辆地下来,进入站内。但是,来自她的城市的班车还远远没来。

冷风把他呼出的气息凝结成雾。夜色很快就要降临。他的手上提着塑料袋,袋子内侧沾着水珠子,里面的烤红薯还是滚烫滚烫的。有时,他趁着时间来得及,到附近的超市买一只热水袋,从快餐店里讨来开水灌满了。他知道,她怕冷。一到冬天,她的手就长冻疮,肿得跟胡萝卜似的。他很想念那样的场面:两个人在入夜时,缩着脖子,凑在一起,掰烤红薯吃。

她返回时,送别的那一幕会再次出现,只不过她坐在车上,他站在车边。有时,错过了班车。他陪着她,到匝道口去拦过路车。车子飞快地驶过,扬起的风吹乱她的头发。他搂着她,张望着过往的车辆。他希望车子到来,但又希望迟一些到来。他说,走国道,我再送你一段。她笑笑,说让他干脆把她直接送到得了。他说,我不是开玩笑的。

车子来了。她匆忙地上了车。她在车门上,一边走,一边回头向他道别。她上了车,就在车门关上的瞬间,他一个箭步,跳上了车子。她瞪着眼睛,不知道是气恼,还是高兴。他说,我不是开玩笑的。她说,傻子。

他说那事。她笑了。

“你不傻,古怪精灵着呢!你那是苦肉计,出的感人牌!”她说。

“当初,你是上当了!”他说。

“当然,我出门时,你总是坐在书桌前,连头也不回就道别了呢!”她说。

“老在热恋中,人不成妖精才怪了呢?”他笑笑说。

孩子回来了。他在门口闪了一下,叫了一声爸爸妈妈,就不见了影。不一会儿,大厅里传来电视的声音。他又在看动画片了,还时不时地随着电视叫唤着。

他合上了书,放在摇椅上。她瞅了一眼,停下活计,伸直了腰,用手捶着。他过去帮她捶腰,捶完了腰,又揉着她的肩膀。他劝她坐到摇椅里去。她摇了摇头,说坐在摇椅里织毛衣不顺手。

“又在看那条裹脚布了?”她瞅了一眼摇椅上的书说。

“你都说了无数次了。这可是我给儿子准备的生日礼物。”他说。

“你就拿这个当生日礼物?”她说。

“是呀,十二年前,我就想好了。”他说。

他说的礼物是《一个下午的碎片》。它是一个并不算长的文章。他写这篇文章时,曾被孩子打断过。他想赶在孩子出世前,把它写完,但是孩子赶在它完成前,早早地出世了。

那天是星期五。他从学校出来,赶往医院。她在母亲的陪伴下,在人民医院里做产前检查。他到医院时,她正在做胎心监测。孩子的心跳有些快,医生建议住院。他办完了住院手续。她在待产室住了下来。她吸了些氧气,孩子安静下来,胎心监测一直很好。

第二天,孩子的奶奶也来了。她又紧张又兴奋,巴望着孩子快点出世。可是等了一天,孩子在肚子里不踢不闹,反倒是安了心要再呆几天的样子。待产室里的准妈妈们,换了一个又一个。每次别人产下孩子,她都很好奇地问。孩子的外婆会及时地送来信息,说哪个病床上的大肚婆生了男娃女娃,有几斤几两。她听得心里痒痒,拍着肚子,叫孩子快点出来。

待产室打着空调,温度高。尽管是冬天了,蚊子却依然很多。半夜里,有几位孕妇住了进来。折腾了大半夜,他才躺在病床下的椅子上睡着。醒来时,他看到她正在替他扇蚊子。他抓住她的手,劝她睡觉。她嘟着嘴巴说,有点疼。他一骨碌地起了床。孩子的奶奶和外婆也起了床。她们围着她,满脸笑容地说,快了,快了。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自己的生孩经。

对他来说,时间过得很快。她的疼痛逐渐加剧。起先,她只是蹙着眉毛,咬着牙齿,挺一挺就过去了。阵痛的间隔越来越密,她曾经受伤的尾椎也随之疼痛起来。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角上也终于淌出了泪水。

上午十点左右,医生又来检查。这已经是第四次检查了。医生说,宫口开了六公分,离完全打开还有一段时间。当再一次阵痛到来,她终于忍不住喊叫起来。她抓着他的手。他从未感到,她竟有那么大的力气,一双手竟像钳子一样,深深地锲进他的肌肉里。她的脖子、鼻端、额头、发根上渗着汗水。她撕心裂肺地叫着,牙齿咬着他的衣裳。他只紧紧握着她的手,鼓励她。她的母亲看得心疼,躲到蚊帐后面去抹眼泪,然后再回来鼓励她。邻近的准妈妈们也过来鼓励她,给她打气,对她说,她是待产室里最伟大的妈妈,因为只有她选择了顺产。

然而,她最终还是没有顺产,因为羊水破了。他在手术单上签了字。她满身血污地被抬上手术车,推进了手术室。十二点三十五分,孩子出世了。孩子五十公分,七斤四两,又壮实,又老气。

她从手术室出来,惨淡地笑着,对他说,跟他一个印版里出来。她在321病房,挂着镇痛包,打着点滴,忍受着手术带来的痛苦。不过,她还能挤出些笑容来对他说,她给了他两个儿子,一个是生的,一个是剖的。

出院后,她在孩子的外婆家做完了月子,然后带着孩子,工作,生活。他,她,还有他们的孩子,来往于两个城市之间。现在,孩子已经长大了。她说,孩子就像鸟儿,翅膀硬了,就会到属于他的天空里去飞。他说,让孩子带着温暖去飞,回身的时候,也能从咱们的眼神里获得力量。

“我去叫他来吧!”她说。

“叫他做什么?”他问。

“让他看你的又臭又长又温暖的裹脚布呀!”她说。

“生日还没到呢?”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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