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忆，最忆是杭州”我常常在春秋适合旅游的季节想念杭州。

    杭州临近上海，“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俗语大多数上海人从小滚瓜烂熟，且心里认定它们是我们的后花园。每有亲戚朋友远道来沪，我总会试着推荐亲友，去苏州杭州走一走吧，好像惟有这样才不辜负路费，才能让江南给他们留下点美好回忆。

    1979年4月，我从奉贤农场被抽调回来，以父亲落实政策的名义顶替进上海文艺出版社当校对。离正式上班还有十来天，正逢我二姐从新疆回来探亲，妈妈退休后去北京茅盾姑父那里住了一阵后也回到上海，春暖花开了，闲着也是闲着，我们三个人决定去向往已久的杭州旅游。

    那时候大家手里都没钱，去外地旅游，总想着哪里有亲戚跑哪里去，否则会产生无依无靠的感觉。杭州有一位妈妈年轻时的同学，据说过得并不怎样，估计不会有多余的房间给我们借住几天。杭州还有一位姑父的表弟，平素联络稀疏，更不可能开口。现在的人不能想象，当时花旅馆费仿佛花巨款，不是公家报销自己掏钱的话简直太浪费。

    也没和谁预先挂上钩，我和二姐跟着妈妈坐火车到达杭州，记得天还没亮，落地一点没方向，两眼一抹黑，被上来兜售住宿的人领着往前走。到达一个小学，左拐右绕进门一看是统间，其实就是教室，很多桌子并在一起，上面放了垫被，很多人横着在睡觉。我们放轻脚步，插队进铺，晕乎乎接着火车上带下来的睡意躺下。可是才没多久，房间里就闹开了，天亮了，服务员喊大家起床，几位大嫂手脚麻利地把垫被、盖被一骨碌全卷走，关照呆呆的我们晚上再来吧，白天小朋友要来上学了。我们没办法，只好提着行李去游览西湖。

    西湖的景色真美，我活到25岁，除了在上海郊区农场劳动七年，从没去过外地，别说是旅游了，面对仙境，脚底轻飘飘，恍恍惚惚。西湖岸边一棵桃树一棵柳，嫣红翠绿一一闪过，处处国画油画水彩画。

    第二天，联系上姑父的表弟，他说带我们去爬孤山。这位老先生是教师出身，已七十高龄，拄着一根拐杖，但是精神极其抖擞。由他领头，边爬山边讲述孤山的传说，还有文人墨客留下的踪迹。

    天还没放亮，朦朦胧胧中山上已有很多遛鸟的大爷，树上挂了很多鸟笼子，黑布一揭开，叽叽喳喳满山闹腾。我和二姐都是没有雅兴的人，对古代传说没有兴趣，山高石梯陡，只感觉在受罪。我妈紧跟着老先生的脚步，还要礼节性搭腔。爬呀爬，绕完整座山，待老先生放过我们时，又饿又累，背上爬满冷、热两汗。
    老先生策划的第二个活动是请吃早饭。于是再随他一路走，跑到奎元馆吃杭州有名的“片儿川”。“片儿川”名字多好听，传说中的美味，一大早的奎元馆人头攒动，等了好久，端上大碗，筷子一捞才醒悟过来，敢情就是咸菜面呀，味道也很一般，实在搞不明白为何名扬天下。当然，我们文绉绉地说了很多客套话，才告别老先生。现在我懂了，旅游的含义是什么，是寻求反差大的生活。比如原先生活在狭小的城市里，旅游要去开阔的山野；原先住干旱之地，旅游要去寻找大海；原先上班从椅子移到另一张椅子，旅游就要暴走，脚踏在地上所谓“接地气”……
    花钱旅游时，我们因离贫穷和苦难太近，就难以享受纯朴农家的生活；平日里劳动太辛苦，换一个地方还要跋山涉水，一定会有怨言。忘记是哪个景点了，又是爬山，天很热，妈妈在前面爬，我居中，姐姐拖在后面，三个人都不说话，仿佛有一股怨气涌动在我们中间。花钱出来受累，这不白痴嘛。越是有怨气人就越是累，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姐姐在新疆的棉纺厂工作，是劳动模范，后来当车间主任，当厂长。由于一直站在织布机前面，两只脚都患了静脉曲张，撩起裤管可以看到小腿上像蚯蚓一样突出来的青筋。她突然不干了，冲我没好气地说，要爬到什么时候啊？爬上去干嘛！我原本干劲不足，被她一打击也泄了气。我俩就地坐下乘凉。可是妈妈不为所动（一定已付了门票钱），沉稳地一步步往上走。
    整座山空旷无人，我们三个人之间距离越拉越大。我和姐姐像跑接力一样，她喘着气赶上来后，一屁股坐在我坐的石凳上，我再往前赶，而我们的妈妈一句怨言也没有，坚持往上，遥遥领先。如今我检索与妈妈一起外出的片段，这情景“哗”地跳在最前面，这就是我妈妈，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她从来话不多，但她自有独特的威严，就像那个爬山的背影，无声的，常常让我汗颜。

    傍晚时分，我们三个人坐在西湖边上的长条椅上，放松身心，微风拂面，不约而同表示，一直生活在杭州就好了。妈妈见机问我，上调了，进出版社了，有什么打算？我说我会好好干，我还要去读书，我知道妈妈对我的期望，没考上大学对妈妈是愧疚的。
    我二姐更倔，高中毕业后自说自话报名去新疆，离开上海的时候，爸妈弟妹都哭了，只有她笑嘻嘻的一路高歌。如今在边疆成家立业，生了两个孩子，生活过得苦不堪言，要回上海谈何容易。妈妈脸上有淡淡的愁容，看着两个女儿，无语。

 

摘自：文汇报 作者：孔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