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山笔存

夜郎谷诗序

宋公培伦弃职隐花溪者二十年，买荒谷为林园，请野人垒石像其间，皆肖巫傩面，而情态各异。又构桥溪上，种芭蕉左右。自置山斋，前对洞壑，或水电不至而居之不去，虽家人以为痴也。资财既尽，则假贷以继之，近年稍取于游人，将加饰之而已。戊戌六月中，论文者四十客会焉，予亦厕其间。公既惠免其费，且为道其初曰：「为谷，适吾志耳。夜郎云者，非考其实于往古，乃施所欲于吾心，其兴造则在我，化成则在天也。」予贵其言，有诗数百字纪之。已数月，意中殊眷眷。常以世之隐君子绝矣，今乃亲见之，不独绝腥去膻，萧然有瘦鹤之姿，复反至诚，眸子炯然，与人谈，无辩色，无自是之气，将非自足于中，焉能至是。予少读《庄子》而悦之，乃每婴情得失，不能以无用为用，羡宋公之以舍为取，以欠为足，盖近于有道云。因追惟前事，复加歌咏，以见钦慕之意焉。

示本县社友书

黔中蛮荒之地，自古弃乎楚蜀间，禹贡扬、梁之所不包，国风周南之所不取，山有王屋、太行之高，水无洞庭、彭蠡之大，其间地方褊狭，人民数数于衣食，举动有阙，咏歌遂废。内不能建风雅之统，外不能值广博之士，相彼文教之所波及，亦已弱矣。夫唐世之韩退之、柳子厚得罪朝廷，流出潮、袁、永、柳数州，所到兴设教禁，启发士子，然后数州之文化，可得而言焉。盖闻中山刘梦得愿代子厚流播州矣，然事竟不克，其于黔人，不为无恨焉。历七八百年，乃值阳明先生，其后人才稍出，至清时郑子尹诸人，亦数一时之杰矣。予所出县曰威宁，又在黔之西极，斯为文教之最弱矣。黄公方勇敢于师道，思诗兴礼立之自来，将有以抚育士子，爰立诗社，命曰威风，邀予参错，予不得而辞。予初闻而壮其名，继而壮其志，夫守成谓之无过，润色谓之有为，天下之难能，其在草创乎？何志之伟也！孔子曰：「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威宁之境，周回六千余里，人民百三十万，措诸春秋时淮泗上，亦一大邦也。其在教也夫！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九皋虽远，善鸣者必闻也。诸人能各鸣其志，山川閟积之气必有所征也。徐公曰：「一旦发露，其盘盘之势熠熠之光，必不可掩。」是矣。戊戌之冬，予方从事公门，举动多暇，乃笔其事以示诸人，知吾言之不孤也。

拟讨南军檄

戊戌冬，铭社诸人以长江为界，分社员为南北，以诗为兵，以文为檄，彼此攻战，戏也，试为檄南军曰：惟尔南纪之人，断发文身，本无章甫之貌。鱼唇鴃舌，实同鸟兽之音。虽风骚之抗礼，终冠履之殊方。巍我中夏，本怀向明之心，蠢尔蛮荆，乃构为讎之衅。呜呼，江汉无梁，上天有命。无恃险而自固，奚卧薪而能安。一衣带水，岂阻平陈之师。四面楚歌，即是亡项之地。孙皓为臣，虚歌尔汝。刘禅入座，岂顾其他。以礼来降，或予公侯之遇。称兵为逆，必贻身首之诛。三而有二，王者之心如是。一以当五，汉兵之力无穷。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君子无所畏而往矣。一申再申不克，四伐五伐焉加。是用作檄，以究凶逆。其布南军，咸使闻知。

道士赵升桥传

赵升桥，蜀中道士也，成都人。俗时有道士过其门，欲投止，升桥欲不纳，而弟坚请纳之，遂留宿，至于期月。已而弟乐道士，与之俱去，升桥亦喜独有家财。后二十年，以庙会至青羊宫，于众中睹其弟，颜色宛如少时。急走就之，失其处。数日，有小道士登门称弟子，语升桥可往邛崃访其弟，遂从之修炼。复二十余年，得道返成都，编竹隐于市。有好事者贾题韬闻其精丹道，造门求教。升桥曰：「汝当是禅宗人，于道家无缘，然吾未有足传者，聊以付君。」因尽得升桥所闻。升桥能进斗米全羊，或一二月不食而轻矫如常。暑不执扇，寒不加衣。体常清，虽炎赫，只蚊不近。眸子中茫然无物。平居寡言，非请莫有所示，言则破的。素不识字，亦不看道书，能因人修行点化，语不出丹经而义常合契。甚健朗，逮羽化时无衰相，语弟子曰：「吾去矣，异日蜀中多死亡，吾不忍见，且百馀岁不尽，妖也。」遂化去。升桥亦有他弟子，然卒传其道者题韬也。题韬多讲坛经，少及丹道，尝曰：「丹者，元胎也。人死则脏腑坏，养内丹而纳灵明其中，则免轮转之苦。欲结丹则须驱使阴阳二气，二气合则丹成，丹成则觉腹中隐然有物。至是常能使二气以养丹气。张三丰道歌如此也。吾尝于成都见升桥，其所得者，人莫及也。」

刘元子诗序

诗人有宿契，吾于刘生验之。吾尝佚书，适获于刘生之手，以是相知。刘生名先奇，字元子，出黔中织金县。其性似轻而实厚，诗如之。养真纯于耒耜之间，务广博于载籍之外。与吾诗酒过从有年，遭遇又将有同者，盖天不欲其遽分也。戊戌岁暮，二人者各录其诗，相约彼此为序，无置虚言。亦朋友相砥砺之意也。吾观刘生之作，以真朴为里，狡黠为表，其气盖于刘梦得为近。然言或冗而未粹，白而寡味，意当益以学也。今之为诗者甚多，有真意者也寡。夫能传目前景，写心中事，斯之谓真。目不见而伪言见，心不感而伪言感，自欺心目，何遽不为伪人哉！宁真而拙，不伪而巧，斯为诗为人之则也。刘生守其则者也。又君子以道相交，以气相从，故兰从兰，鲍从鲍，日相化而不自知。管宁之绝华歆，嵇康之绝山涛，其才未尝不胜也，道与气异也。范式为张劭之客，司马徽为庞德公之主。此所谓「相知无间然」。亦吾二人之所期也。既论其诗之所至，复叙二人交情之所以。刘生见之，以为何如耶？己亥正月九日，威宁毛薆松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