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云辉
晚霞映照下的黄河水闪烁着金光粼粼，礼部尚书裴宽下船信步河畔，瞥见大树下一个“衣服极弊”却气度不凡的青年人专心致志看书。裴宽放低身段与其搭讪，三言两语便被青年的谈吐见识折服，“大奇之”，推心置腹道：“以您的才学，必定轻取富贵，为何如此贫寒？”青年沉吟不语，似有难言之隐。裴宽知其窘困，便将船及船上所载的钱帛与奴婢慷慨相赠。
青年人坦然接受馈赠，谢过韦宽上船。有个奴婢鄙视破衣烂衫的新主人，又做脸嘴又出言讥讽。青年人面不改色，亲手鞭打得她哭爹喊娘求饶。他令船夫驾船离岸，驰向远方。
这个令韦宽折节下交的青年人，正是日后名扬天下的张建封。
公元761年夏，宦官马日新奉唐代宗诏命，与当地官兵联手征剿“寇掠郡邑”的江南盗匪。他忽听士卒禀报“草民张建封求见”，喜出望外，急忙将张建封迎入军中。
原来，张家父子在江南行侠仗义，口碑极佳。张建封之父张玠是鲁郡（今山东兖州）著名“轻财重士”的豪侠。安史之乱时，安部叛将“李庭伟率蕃兵胁下城邑，至鲁郡”，太守被吓得恭敬迎接。张玠为保地方平安，带头诛杀“庭伟并其党数十人”后，功成身退，不愿接受朝廷官赏，携子“去之江南，不自言功。”
张建封在父亲言传身教下，“少喜文章，能辩论，慷慨尚气，自许以功名显。”他得知马日新来到剿匪前线，毛遂自荐进入军营，详细分析盗匪来源及武力消灭的后患，自告奋勇请求只身入虎穴，劝降匪首，兵不血刃消除匪患。唯一条件是，将缴械投降者一律放归老家。
计划被采纳后，张建封单枪匹马“遂入虎窟、蒸里等贼营，以利害祸福喻之。”他以视死如归的英雄气度和动情晓理的出色辩才，仅一夜之间，便使“贼党数千人并诣（马）日新请降。”马日新遵守承诺，将他们“遂悉放归田里。”
张建封“由是知名”，各地长官纷纷征辟他为幕僚。张建封志向远大，不是嫌弃俗务缠身便是感觉长官尸位素餐，主动炒了各地长官们几次鱿鱼。直到被好友河阳三城镇遏使马燧辟为判官后，才真正踏上仕途。
他随马燧征讨叛将期间，多次献计献策，为平叛立下大功。马燧升任河东节度使后，屡屡上表向举荐张建封。朝廷准备提拔张建封入朝为官时，嫉贤妒能的奸相卢杞从中作梗，将张建封“出为岳州刺史。”
是金子总会发光。淮西节度使李希烈“纵恣跋扈”，图谋不轨。寿州（今安徽寿县）刺史崔昭心怀二志，与他暗送秋波。唐德宗接到淮南节度使陈少游密报后，“遽召宰相令选寿州刺史。”卢杞素来忌恨张建封，但因事发仓促，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无奈违心“荐建封以代崔昭牧寿阳。”
李希烈公然称王反叛，占领汴州自称皇帝。适逢泾原兵变，唐德宗被叛军逼得出逃奉天（今陕西乾县）。当初揭发李希烈的陈少游见“贼锋益盛”，见风使舵与李希烈眉来眼去。李希烈派部将杨丰携带“伪敕书两道”，分赐陈少游与张建封。
陈少游低三下四接受伪政权的特赦令，张建封却将杨丰绳捆索绑，游街示众。正巧，朝廷使者途径寿州。张建封召集官员迎接特使时，在十字路口当众将杨丰斩首，并请特使将李希烈的特赦令转呈唐德宗。同时，他毫不留情弹劾陈少游接受反贼特赦令事实，使陈少游最终忧惧而死。
张建封的凛然正气使“远近震骇”，李希烈恼羞成怒，派人急攻寿州。张建封针锋相对，“壁霍丘秋栅拒之”，使“贼不能东。”为彻底粉碎叛军合围，张建封率军民“大修缉城池，悉心绥抚，远近悦附，自是威望益重。”他率部多次击退李希烈派出的由亡命徒组成的敢死队，将寿阳城铸成铜墙铁壁。他与唐太宗五世孙、江南西道节度使李皋等互为犄角，抗击抵御淮西叛军多波次进攻，最终使两淮地区得以保全。
徐州（今江苏徐州）为江淮漕运的咽喉要地，因屡遭叛军侵削，随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朝廷深恐徐州失守导致漕运中断，一直在物色军政双优的重臣坐镇徐州。唐德宗在宰相力荐下，将徐、泗、濠三州合并，任命张建封负责新徐州所有军政事务。
张建封下车伊始，立即着手打造一支全新队伍以巩固城防。他事必躬亲，详细了解徐州军政要务及民风民俗，有的放矢制定出相关管理措施。他“性宽厚，容纳人过误”，但又坚持依法处置罪犯，绝不轻易赦免犯罪者。他在每次会议上的发言，披肝沥胆，慷慨激昂，既使官吏畏其威严，亦令部下士气奋发。他“在彭城十年，军州称理”，将原先“贫困不能自存”的旧徐州打造成“民安盗息”的一方雄镇，被人尊称为“张徐州”。
张建封礼贤下士，不论德隆望尊的名人，抑或籍籍无名之辈，只要来到他的门下，“皆礼遇之。”天下名士倾慕其高名，众星捧月般投奔他。日后赫赫有名的高官许孟容与文坛领袖韩愈，都曾投奔张建封担任幕僚，且“有文章传于时。”
才子崔膺被张建封接纳为宾客，在随张建封巡视行营期间，夜半时分突然狂性发作，长啸不已。将士们虚惊一场，一致请求将其斩首。张建封藏起崔膺，尽力安抚将士们。次日，监军在早餐时别有用心与张建封相约，各自提出一个对方不得违背的条件。监军的条件是：“我要请您交出崔膺。”张建封一拍手：“没问题！可是，'芝麻掉进针眼儿----太巧了！’我的条件正好是请您放过崔膺。”众人闻言哈哈大笑，崔膺因此逃过一劫。
张建封入朝觐见，在长安街头目睹令其气愤异常的一幕：一个老农赶着满载干柴的驴车刚到集市，便被趾高气扬的宦官强迫“以数尺帛易之。”老农坚决不同意，宦官恼羞成怒，企图空手套白狼，“驱驴入宫。”老农死死拽住驴车，以死相拼，“遂击宦者”，被官府抓捕。张建封义愤填膺，在唐德宗面前言明此事，力证老农无罪。唐德宗假惺惺废黜宦官，赐老农“帛十匹”，将其无罪释放。
事后，张建封才得知，老农仅是成千上万“宫市”的受害者之一。原来，历代宫中日用品，依惯例一概由官府承办，到民间采购。但唐德宗时期，朝廷突然改由太监直接办理。太监们狐假虎威，到集市公开掠夺，称为“宫市”。宦官经常数百人集体出动，遍布京城各热闹集市和路口，被百姓蔑称为“白望”。百望们不携带任何文书或凭证，看到所需物品，一句“宫市所需”，便“用百钱物买人直（值）数千钱物”，还令货主直接送入宫中，以便勒索“门户钱”和“脚价钱”。韩愈曾一针见血指出：“名为'宫市’，而实夺之！”
张建封了解到百望们倚权仗势的胡作非为，已经给商人与百姓造成深重苦难，且朝臣有识之士早已多次上表请求废除宫市，可惜唐德宗“皆不纳。”于是，张建封在唐德宗心情大好之时，恳请唐德宗废除宫市。唐德宗因偏听偏信，“凡言宫市者皆不听用”，故“宫市不为之改。”
张建封取缔宫市的建议虽未被采纳，但他毫不气馁，先后提出一些利国利民的主张，受到唐德宗的重视和朝臣的敬重。
张建封“入觐京师，德宗礼遇加等。”唐德宗特意在双日开启延英殿，亲切召见张建封，并特别指示他次日上朝正式参见后，位列朝班“以示殊宠。”张建封感激涕零，“赋《朝天行》一章上献。”唐德宗被拍得心花怒放，“赐名马珍玩颇厚。”
上巳节，唐德宗在曲江亭赐宴文武文武朝臣，“特令建封与宰相同座而食。”张建封离京回转徐州前，唐德宗特赐御诗一首予以表彰，“又使左右以所持鞭赐之”，语重心长交代：“以卿忠贞节义，岁寒不移，此鞭朕久执用，故以赐卿，表卿忠节也！”张建封回徐州两年后，突患重病去世，“年六十六，册赠司徒。””
张建封死守寿阳，保全两淮。治理徐州，天下称雄。礼贤下士，奖掖后进。入朝觐见，能“以道匡君”，正气凛然“颇有规谏之言。”他以高山仰止的人格魅力与出类拔萃的军政能力，在盛唐色彩日渐暗淡的中唐政坛上，留下浓彩重笔充满个性的一笔。
【作者简介】许云辉，男，1984年7月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且于同月入职杏坛,2022年10月退休。曾出版专著两部，在省级以上文学刊物发表文章近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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