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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小说】刘玉明《后巷》(1)

【醉小说】刘玉明《后巷》(1)

【作者简介】刘玉明,男,四川省作协会员,四川三台县人,生于70年代末。2009年开始小说创作,有长、中、短篇小说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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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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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后的这场雨把小城堙没在朦朦的水汽之中。软白的水雾在小城的上空凝聚盘旋,再慢慢流淌下来,缱绻在青瓦屋面上、深巷浅胡同里。冬天里灰白的瓦菲、青石板罅隙里枯死的青苔缓过气来,把一身淡淡的绿在不起眼处招摇。春雨下了整整十天,把这座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小城溶在绵密的细雨里,慢慢发泡变软。

春雨贵如油。但林慕华回想起1944年春天的这场细雨,总觉得有很大一部分时间在雨水里沤烂了,坏掉了。透过这部分坏掉的时间,林慕华依稀看见陈亚兰站在被岁月剥蚀的舞台上,她低吟浅唱,她挥动白色的水袖,她满是青春的眼睛……林慕华对妻子西凤说,这个人,我一辈子也放不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西凤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身患绝症的西凤伸出干枯的手摩挲着林慕华的脸,说,这一辈子,我最放不下的还是你。

好想再回后巷去看看。临死前,西凤说。

林慕华的眼睛湿了,泪光中,他看见21岁的林慕华撑着黑布伞走过李子园舞厅,走过西街,走进后巷那条斜斜的青石面街道。               


林慕华撑着黑布大伞来到后巷的祥福林茶馆的时候,邓福林正在和几个茶客闲聊。“赶得上梅雨季节了,啥东西都长了白毛。”邓福林抄着手说。

“西凤,西凤,你们家掌柜说东西都长白毛了,你长了没有?”一个茶客笑嘻嘻地对正在续水的西凤说。

“问你姐姐去。”西凤说。几个茶客发出放肆的笑声。

邓福林嘿嘿地笑。透过模糊的玻璃窗,邓福林看见林慕华站在朱红斑驳的柱子前小心翼翼地收起伞。水雾飘荡的街面上,走过一条神情恹恹的狗,走过披着蓑衣带着斗笠的挑夫,走过打着油纸伞的小脚女人。林慕华抬头看了看悬在屋檐下的红灯笼,灯笼被雨水打湿了,滴下淡淡的红染料。

“林先生来了。”西凤对邓福林说。邓福林打了个哈欠,看着西凤。西凤嘟囔着说:“我去看看水开了没有。”

林慕华踏进茶馆,邓福林就迎了上去。林慕华不太喜欢邓福林。邓福林看起来有些猥琐。邓福林说:“林先生,可把你等来了,你老好久也没有来喝茶了。我家里的唱片机坏了,老是唱不响,正想找你看看咋回事呢……”小城里的人喜欢把留声机叫做唱片机。

西凤提着水壶出来,说:“唱片机有啥好听的,只有声音又看不见人,坏了扔掉算了。”

“你懂个屁。”邓福林说,“我这个唱片机还是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呢,全县城就只有几个,说扔了就扔了?”他一面说着话,一面让林慕华上了楼。

留声机是好的。林慕华笑着对关门的邓福林说:“你的板眼儿真多。”

邓福林走到留声机前,很熟练地取下唱针,从中空的唱针管里取出一卷纸片。“很快就要坏了。”邓福林说着话,把纸片卷成小卷放进林慕华的伞柄里。“龙公馆的张副官认识吧,他明天会去广东会馆听戏,把这个交给他。”

“我都成了你们的信使了。”林慕华说,“你和张副官很熟,自己去不就行了?”

邓福林用舌头顶着牙花子,慢腾腾地说:“日本人做梦都想搞掉重庆,你是晓得的吧?”

林慕华说杨先生早就告诉我了。“我只是一个账房,不是邮差。”林慕华说。

邓福林定定地看着他,“你不是一个中国人?日本人快要打到我们家门口了。”邓福林咄咄逼人的目光和平时判若两人。林慕华有点泄气,“你和张副官是一伙的?”

“他和你一样,都是有血性的人。”邓福林说。

“我都做了很多次了,啥时候才能加入你们?”林慕华鼓起勇气说,你们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邓福林看了林慕华一会儿,嘿嘿一笑,“你已经加入了。”

林慕华有些失望。邓福林无疑是个很狡猾的家伙,林慕华想。其实,关于国民党和共产党——这类政治上的事情,林慕华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也不愿意去搞清楚。林慕华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他能够成为兆丰米厂的账房先生,完全得益于父亲的朋友杨先生帮忙。

父亲林子峰对于林慕华来说,既熟悉又陌生。林慕华从小就和母亲生活在乡下。在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总是来去匆匆。也许在睡梦中亲过自己的额头,但这些犹如水面的浮萍,留不下根脚。林慕华在乡下的学堂里读完初小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在一个暮色苍茫的傍晚,杨先生来到乡下。那天晚上,母亲打发林慕华早早睡下,便和杨先生说话。“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到死也没有说出该说的话。”杨先生说。母亲低低地啜泣,让林慕华感到那个曾经在睡梦里亲过自己的男人像烟雾一样消散了。

杨先生留下了一叠银元,带走了林慕华。他对林慕华说,你父亲希望你继续读书。林慕华说,我父亲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是一个工人。杨先生的回答充满了可疑,正如父亲给林慕华留下的印象一样。

工人就是像米厂里的那些挑夫一样,有什么事情能让他连命也没了?

他是一个有血性的人。杨先生说。这句话不但陪伴着林慕华走过10年的光阴,也让林慕华为此付出了一生。

杨先生说,我会好好地照顾你。

林慕华没有选择继续读书,他进了兆丰米厂。在他的印象里,父亲林子峰应该就是兆丰米厂里的一个工人。杨先生履行了他的承诺。精通算术的林慕华成了账房先生——这无疑是一个很轻松的活路,而且每个月能够领到一笔在乡下人看来很是丰裕的钱。

林慕华很快熟悉了这个小县城。杨先生开始介绍一些人给他认识。这些人好像和他的父亲很熟,但都不太爱说话。他们让他捎带东西,有时候是一包大前门的烟,有时候是一张裹着蜡的丸子,或者是一张写满莫名其妙数字的纸片——对于林慕华来说,这都是顺便的事。他做这些事颇有天赋。而且,能够顺便得到一点小费毕竟是很件快乐的事情。“和他父亲一样能干。”杨先生感叹说。

林慕华从不问为什么要捎带这些东西,至于后来东西送给了什么样的人,更与他无关。杨先生说过,你只管把东西送到就行了。

我父亲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林慕华问杨先生这句话的时候,刚过20岁生日。3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变得成熟。

杨先生沉默半晌,说是。

他就是给你们带东西送了命的。林慕华感到一丝恐惧。

你害怕了?杨先生笑眯眯地问。

这个城市里有国民党和共产党,我父亲是哪一个党的?林慕华突然问道。

杨先生一怔,好一会儿才说,日本人的飞机都飞到重庆了,还有什么党比当亡国奴更重要?

杨先生是一个秋天里离开小城的。他告诉林慕华,今后没事儿就去后巷的祥福林茶馆喝喝茶。林慕华很快就淡忘了这件事。他一直不喜欢喝茶。直到西凤来柜台买米结账的时候,说起祥福林茶馆才把林慕华沉睡了许久的记忆唤醒过来。那天,他把西凤给的零头爽快地减掉了。

我会到茶馆来喝茶的。他对西凤说。

西凤看着他,抿着嘴浅浅地笑。

林慕华认识了邓福林。邓福林像老熟人一样,亲热地称他林先生。邓福林和杨先生是一伙的。林慕华想。

邓福林把唱片机转了几圈,阮玲玉绵软的声音便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好听吗?”邓福林问,林慕华不言声。“我如今千般苦耐心受忍,把性命比鸿毛不足重轻。明天是陈亚兰的《鱼藻宫》,老么子串编的川剧本子。可惜我看不成了。”邓福林叹了一口气说。

林慕华疑惑地望着邓福林,这个形容猥琐而又卑微的茶馆老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没有问邓福林,因为他相信这个疑惑迟早有解开的一天。

看着迈出门口的林慕华,邓福林突地说:“你觉得西凤这个孩子咋样?”

林慕华默默地看了一眼邓福林。“我怕有一天我走了,没有人照顾她了。”邓福林眼睛里流溢出莫名的哀伤。

邓福林恭恭敬敬地送林慕华出门,走到街面上的时候,林慕华才透了一口气。天色很阴暗,空气却很清新。祥福林茶馆和邓福林一样,显得有些沉闷。这种感觉很微妙,林慕华一时间说不上来。他回头看了看祥福林茶馆,邓福林已经进去了,只有西凤拎着茶壶,靠着门口朱红剥落的柱子,眼睛里起了一层水雾。                                       


位于城东的广东会馆建于咸丰末年,歇山式牌楼拖着两边厢房,顺着西厢房旁的走马转角楼拾级而上,便是古戏楼。戏楼上的雕梁缀着布满灰尘的蜘蛛网,隐约能够看见鎏金的颜色。这座古老的建筑曾是广东盐商在小城的落脚点,如今却成了舵把子程丹九的私产。

林慕华走进会馆的时候,阴云被风搅乱了,水雾也收敛了不少,有些要放晴的意愿在空中流转。厢房两旁的走廊上坐满了看戏的人。张副官和程丹九坐在西厢房走廊的前排聊得正欢。后台的锣鼓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响。林慕华好不容易在走马转角楼处找了个位置坐下,把雨伞靠在身旁的板凳上。便有伙计倒了茶水,上了一盘葵花籽。

人多眼杂,张副官身份又太特殊,如何才能把雨伞里的东西交给张副官?林慕华正在思索,听得后台一片锣响,幕布徐徐拉开,戚夫人已经款款站在台上。戚夫人挽个水袖,把幽怨的眼神抛洒下来。林慕华只觉得心里被人揪了一把。四下里一下子仿佛没了声息,瞬间便又爆出蓬勃的叫好声来!

这个“戚夫人”便是陈亚兰。

陈亚兰这个女人是个尤物。兆丰米厂的总管刘麻子曾经流着口水对林慕华说。刘麻子说他玩过一箩筐的女人,就是没有和陈亚兰那样漂亮的女人睡过,太不值得了。“还是程丹九老狗有福气,天天搂着这个嫩娘们儿睡。”刘麻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唾沫和酒气喷了林慕华一脸。身为国民党川西北驻小城情报站的负责人,刘麻子在小城解放的第二年便被枪毙了。

刘麻子死的时候保持了长期潜伏的稳重,他双腿盘坐在地面上,冷眼地看着群情激愤的人们。透过一张张血红的面孔,他看见陈亚兰弱不禁风地靠在林慕华肩膀上。林慕华仿佛在对着他说话,又仿佛在对着陈亚兰低低地絮语。刘麻子长叹一声,他把目光从林慕华和陈亚兰身上收回来的一刹那,他看见一颗子弹呼啸着奔向自己的眉心。

刘麻子死前的那一声叹息,是为了自己一辈子的事业终于结束的解脱还是到死也不知道林慕华就是潜伏在自己身边的敌人?林慕华无从知晓,他已经无暇去想这些了。他扶着摇摇欲倒的陈亚兰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时候,天空异常的蓝。在他俩的身后,是押解他们的便衣。

刘麻子是特务,身份明确;但林慕华的身份却很可疑,没有人能够证明他的身份。在以后的岁月里,林慕华一直在记忆里搜索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人,但这些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陈亚兰不能证明他的身份,因为她是林慕华的妻子。身份可疑的林慕华和妻子陈亚兰在刘麻子被枪毙之前便被关进了一个偏远山村的麻风病医院。这所医院四面高墙,连鸟也飞不出去。参观完刘麻子被枪毙的后一年,活在恐惧中的陈亚兰终于被怀疑感染了麻风病而死去,林慕华看着她像麻袋一样被拖上卡车拉走了。那一天,在天空飘荡的白云里,林慕华依稀看见陈亚兰青春的脸庞、青春的眼睛。                   

就是这一张脸庞和青春的眼睛让林慕华无法自拔。林慕华看着台上的陈亚兰,忘记了喝茶,忘记了吃瓜子,忘记了此前来的任务,时间在他的背后倏忽而逝。他盯着台上的戚夫人,这个曾经把刘邦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现在又哭哭啼啼觅死觅活。

大幕徐徐闭上,戚夫人不见了,陈亚兰也不见了。一个老生上台依依呀呀地唱着绕口令似的词句。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直到卸了妆的陈亚兰从楼梯上下来,碰倒了他搭在凳子上的雨伞。

“先生,是你的伞吗?”陈亚兰俯身拾起伞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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