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散文】戚佳佳《麦子花开》

【作者简介】戚佳佳，1972年2月生于安徽滁州，现居安徽蚌埠市。少时写诗，曾有小诗被江苏省电台录用。后因家事辍笔。自2013年6月开始写散文，已有多篇散文、短篇小说，诗歌在省市级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影子》在《奔流》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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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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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杏花，梨花粉墨登场之后，河两岸的麦花就开了。

花穗的清香随着风越飘越远，跃过几道坎，亲过几条河，一直朝江的方向飘去。花香很浓，田埂很瘦。一个甩着麻花辫，穿着蓝碎花褂子的少妇，弯腰侍弄着菜园地。

少妇脚边，小野花开得正欢。

那少妇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的腰弯成了一个柳树条，一只手拿着小布袋，一只手把布袋里的豆种掏出来，放进一个个坑里。母亲的动作很轻，把豆种放进坑里，就像把孩子放进襁褓。点了种子，母亲又用穿着布鞋的脚轻轻地把绒土拨进坑里。那黄灿灿的豆子被黄灿灿的阳光盖个严实。豆子们的梦想便在泥土的香气里开始了。 

那时，燕子在电线上排成了一串音符。而我，已钻进了麦花地里，把一只小田鸡追得跳来跳去。

母亲是家中的老大,下面有五个弟妹。外公的身体不怎么好,外婆个性又强。在大队食堂里守着一份活,家里的烂摊子就归了母亲。母亲十几岁,小姨才只有几岁,小姨常常被饿的闭着眼睛站在土屋里哭。

母亲没法,就只能满世界的找吃的给小姨吃。春天,母亲满原野地挖野菜,扒草根，拧刺米苔，有时也摸黑到公家的地里偷洋花菜。母亲匍匐在田埂地头间。草尖的露珠不止一次和母亲交换过体温。也不止一次为灰头土脸的母亲洗过凉水澡。野菜的味道是尖厉的、浓郁的。母亲试图弯下腰来，把她的嗅觉交给泥土，可是除了辛酸的野草味道，那麦花的香味母亲一次也未曾闻到过。

后来，麦花就开了，在青黄不接的暮春。

母亲是个村姑，顶着一片树叶爬上了树，摘树叶，采树花，摘桑果。那时槐树花开得欢实，树上的刺也张牙舞爪地伺机而动。母亲每次拽下来一串花，总会连带着拽下来一些刺，刺就躲在母亲的手掌里，偷着乐。母亲常常忽略被刺扎伤的疼痛。因为母亲知道，生活的疼痛远比被刺扎伤的疼痛，高出好多倍。

然而，小姨看着母亲手心里的血，眼睛眨巴着，眼泪就跟着出来了。母亲看到小姨的眼泪，才感觉到手心被刺扎破的疼痛。似乎被刺扎伤的不是母亲，而是小姨。母亲就一手提着满蓝的槐花，一手抱着小姨，眼泪扑簌簌地流了出来。

原野的风飘过来，母亲扬起她长长的脖子，闻到了麦花的香味。      

十几岁的母亲就像一枝鲜嫩的菖蒲草,绿油油,亮晶晶的。母亲牵着小姨的手在长满菖蒲的沟壑间来来去去，终于有一天，那沟壑里开满了小棒槌一样的菖蒲的花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我长大后读到的诗句，我就在想，这是不是我母亲少女时代的意境呢？后来母亲告诉我，那个菖蒲花开的季节，水边的母亲有了自己的故事。当然，那时，那个少女的故事里还没有我。

其实，我母亲和父亲是摇篮亲，母亲刚出生时，就被指给了父亲，那时父亲六岁，父亲伏在爷爷的肩头，看着爷爷背上的一袋白糖发呆。爷爷说了，那糖是给外婆准备的，是作为定亲礼，给父亲的媳妇尝的。六岁的父亲不知道媳妇是什么。在父亲的眼里，白糖比媳妇更有诱惑力。父亲想着白糖，想着哥哥们拉着妹妹们的手，跨田沟，藏猫猫，亲口口，就笑了。嘴角欲滴的涎水，也哧溜溜地旋转着回屋了。

父亲眨巴着眼望向那片绿莹莹的杂草，在杂草深处，麦花开了一片又一片。

十九岁的母亲是一束花，粉嘟嘟的花瓣儿散着香气。十九岁的母亲，是一首乡村民谣，一颦一笑间，流淌的都是叮叮咚咚的音符。那个晚上，头顶着红盖头的母亲出嫁了。星星扑闪着眼，月亮害羞地躲进云层，只有露珠是调皮的，把母亲的花裤脚打湿了一遍又一遍。

父亲和母亲的新房是借住在一个邻居家的房子里，一件破屋，黄泥掺和着稻草垒成的墙体，房顶是几根木椽子和厚厚的稻草。屋内放一张床及锅碗瓢盆之类，母亲系着蓝布围裙，扎着红头绳，穿梭在日子的两端。母亲日子的一端是父亲，另一端是咕噜咕噜叫的肚子。那时，大哥在母亲的肚子里，像一个饿神，总是一眨眼就把母亲的肚子给掏空。                      

母亲从父亲担回的水里，舀一瓢水咕咚咕咚地咽下。田野里吹来一丝麦香，母亲使劲地咽了咽清水一样的吐沫。哥哥在母亲的肚子里踢了一下，就静了。远山浮着落日，天空起了云彩，像照在镜中的花朵。父亲踩着夕阳，随着收工的号子，一路小跑着往家赶。那一晚，大哥没做声就来了，来的很顺当，落地时蜷缩成一团。母亲——这个分娩中的母兽，一脸安详，如天上的云彩。

母亲在怀我的那一年，家里有了自己的茅草屋。茅草屋立在一个高高的土丘上，湿哒哒的墙刚刚风干。一日，母亲正在队里挣工分，突然看见新屋顶上冒起了黑烟，接着就有火苗从草上蹿出。母亲当时腿肚子打软，连摔带跑地赶回家。到家时，茅草屋已经没了。灰烬中的残垣断壁狰狞可怖。

母亲在乱哄哄的人堆里找到了大哥，一只手抱住大哥，一只手扶住在她肚子里抖动的我。一屁股瘫在了地上。母亲用脸贴着大哥被熏得黑乎乎的脸，母亲的眼泪在大哥的脸上流，就那么坐着，像刚刚喷发过的黑乎乎的火山。

大哥那时只有六岁，他在做饭时，不小心把火头掉在了地上，引起了火灾。母亲因为那次巨大的惊吓，后来就落下了遇事心会发慌的毛病。

母亲的红头绳从有了大哥的那一年起，就变成橡皮筋了，等到我下地后，母亲的两个粗辫子常常都是躲在方巾里，母亲裹着一个绿色的方巾，从秋天到春天。母亲顶着方巾纳鞋底，逢到针尖涩的拽不动时，母亲就把针尖插进头发里来回的擦，冬天的阳光暖暖的照着，母亲坐在父亲做的小板凳上，脚边黑猪在呼呼大睡。母亲后来的头发白了不少。怎么白的？我想大约该是母亲长期纳鞋底、做鞋、补衣，针尖在头皮上擦来划去的缘故吧。           

那会儿，跟阳光一同沉睡的还有田野里的麦子。

春天的哨子呼呼的吹响了，风从麦花的缝隙中穿过来。母亲种的蔷薇，开的欢腾。母亲摘下一串粉红色的蔷薇花，插在我的马尾巴上，母亲又摘下一串火红的蔷薇花插在自己的辫梢上。园子旁边的池水成了一面镜子，照照一个涩红的花骨朵，又照照一个娇红的朵朵花。阳光透过一片树叶射下来，花瓣上是亮晶晶的水珠在闪烁。

那时，水中的倒影是一幅画。画中，有一株梧桐，紫色的梧桐花正开得烂漫。梧桐花下，我看见父亲的影子一点点拉长，水中漾起的波纹，是父亲刻在上面的微笑。梧桐花上，燕子扇着翅膀，轻盈地落在花瓣上。

一年一年，我在和母亲的皱纹争着长。我是母亲手中的风筝，母亲手中的线越放越长，我离家就越来越远。离家越远，在空中便越是找不到方向，我就那样随着风飞啊，飞啊！终于有一天累了，我落在一个枝干上，沉沉的睡去。在梦中，我看到了母亲，母亲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翘着脚，一片槐花的瓣落在母亲的额上……

母亲送走父亲的时候，天上的云堆的很厚，父亲入土之后，天有半个月没睁开眼。母亲顶着一把帆布伞，来来回回地穿行在她的家和父亲的家之间。母亲说，不知道父亲在那边会不会冷；母亲说，不知道父亲在那边会不会孤单；母亲说，他想给父亲送一件衣服，她想去陪父亲说说话！         

父亲的坟在一片麦子的环抱中，那时,麦子花正静静的开着。坟上孤自长着一棵楝树。树上立着一只灰色的燕子，母亲说，那是父亲在看呢！去年，麦子开花时，父亲还在。今年，麦子的花又开了，父亲却成了泥土的一部分。

母亲总喜欢在傍晚，坐在一个人的院子里，回忆去年的事情。那时，父亲的一只手搭在母亲的一只手里，在飘着麦香的田埂上一步一步地走着，走着，直到溶进麦子的白色的花海里。

这么回忆着，母亲的眼圈又红了。我别过脸去，一只燕子却立在我心里了。没有父亲的日子里，母亲是孤独的。在母亲的视野里，我是不是另一只孤燕？

现在，母亲将近七十岁了。每次想母亲时，我会打开手机里的图片,看看母亲,母亲站在门前,双手扶着门的边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门外。门外正有几只小鸭子在院子里歪耷着寻着吃食。

那一刻，我的鼻子一酸，眼泪不禁流了出来！离母亲远了,仿佛是一叶浮萍。原以为自己是母亲的依靠，可事实上，母亲是我的依靠！

又到了麦子花开时节，我想回到故乡去，陪着我的母亲闻一闻麦子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