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志丨窑潭潭：翠园的记忆

图文/倪熊

【作者简介】倪熊，曾为电视台记者，现为自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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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巷口现在衣光亮鲜名叫翠园的地方，是因为90年代新建小区，楼群前面一汪碧水，沽名翠湖，沾着临水的名分。本来可不是这么诗情画意都市田园的名字，我们小时候一直是叫“窑潭潭”，还是指的这汪水。一般这样的，称池，也有叫塘的，或者就叫池塘，都挺合适，反正面积也不大么；如果稍稍再大些，或者如果是在一个大的公园里，可以划划船戏戏水了什么的，夸张点称之为湖，也不为过，的确水面也不小；前提是水都不深。叫潭的，一般是因为深，能连续用两个潭的，就是强调其水深不可测了。

姑苏城宽阔的护城河畔，怎么又会有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潭呢？是因为造砖。

千万不要就此以为这是俗话说的“秦砖汉瓦”，苏州造砖历史可以直接推溯至秦；明清朝代，陆慕生产“金砖”，更是朝廷专属贡品；那些都是窑子里烧出来的，那是民国以前，老百姓造房子，只用窑砖。

现在说工业文明的事儿，可以很不严肃的说是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打开了悠久历史古城的现代文明。十九世纪中叶，两次鸦片战争结束后，苏州也开埠了。江苏的最早一家综合性西医医院博习医院（即今天的苏州市第一人民医院）于1883年开在苏州，此外还有学校、教堂等等，西洋建筑规模日渐宏大，建材需求日益增加，供需矛盾日久弥深。在博习医院准备扩建时，已经成为刻不容缓。

1920年，财大气粗的美国老牌的洛克菲勒基金会给了博习医院一大笔钱，赞助其现代化的医疗设施建设，项目很大，时间很紧。这时民国成立之后10年，也就是1921年，两个美国人，院长柏乐文医生苏迈尔，一个同意开办一个牵头落实，集资20万银元，在苏州唯一的青旸甸公共租界上开办了有史以来第一家用机器制造砖瓦的苏州砖瓦有限公司，这是从青岛搬来的一爿现成的砖瓦厂，为保工期，甚至连同挖泥挑砖的山东木工也一起迁徙了过来，因为他们熟悉因为他们熟练因为他们配合。

外科大夫苏迈尔讲究效率目光长远，上海过来的工程师张天伦讲究实际因地制宜，两人一搭一档一唱一和意气相投十分默契堪称天作之合，建窑烧砖，就地取材，开塘取泥。现在说起来就是他们很有为后人子孙着想的意识，他们没有摊大饼式的铺开来，而是限制面积往深里挖，往地球对穿一面的美国挖，挖穿了算，挖穿了反正自家人也好说话，挖穿了正好回家也省事儿。

现在苏州相当部分的民国建筑都是用的九五砖，比如东吴大学现在叫苏州大学为代表的大批洋房，几乎就是他们生产的，很好认，绝大部分都还保留着，和后来仿造的不一样，后来都是八五砖，造房子毕竟还是百年大计，至今外表还是令人艳羡。当然过去就不是普通地方，住宅住的人也都是有头有脸名垂青史的。

“八·一三”事变后，日本人对苏州轰炸时没有挨着炸弹，是因为租界，头上顶着美国的星条旗。日本人来了之后当仁不让要掠夺，掠夺性的生产就是又挖了两个泥塘。解放后这里成为苏州砖瓦厂，好像没有多久就搬掉了。这段历史已经没人搞得清了。

于是，水就开始漫延上来，不断的，不断的，不断的漫延之后，水域连成一片，差不多有10000来平方米的样子，所以，水深，很深，深不可测了。

后来，后来就是我们的记忆了，我们叫这为“窑潭潭”。

还是很小很早的时候，窑潭潭就一直是我们的水上乐园了。上个世纪70—80年代，苏州南园、青旸甸一带，还是荒僻，窑潭潭四周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我们基本上在最早住那的朋友家里或者有时就在就近农舍换好衣裤，在翠湖嘻戏、游泳，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之所以不去或少去运河的城门桥堍，是因为那里的河道有成排成排的木排，一个猛子扎下去，万一扎到木排下面，就完了。而且城门附近水域宽广，过往船只川流不息，还骄阳炎炎，没地方歇息。窑潭潭那有大树遮阴，树下可以避暑，可以读书，可以画画，可以钓鱼，甚至可以趁着农民不留神在瓜田里摘个瓜回来一起分享。其实，后来才听说，窑潭潭也一样，在那个年月也死了很多人的，反而都是水性好的，下面有泉眼，水流忽冷忽热，一不留神脚抽筋了什么的。我们是因为人多，又是橡皮胎，也靠岸边，也没人炫技耍性子逞能非要摸底探究竟，我们主要是嬉闹纳凉。

无忧无虑，懵懵懂懂的青少年过去了，窑潭潭依然。

再很多年过去了，上个世纪末，我买房搬家在窑潭潭那对面巷里，过去我们换衣服换泳裤的地方。

窑潭潭南面的码头、仓库早已异位成一小区，北面农田庄稼也被建造了新村，窑潭潭已经被夹在两个新村小区之间，我的很多朋友和同事们住着，临湖而居，散步遛圈，西面横亘着我必须穿越而过的马路。

我几乎一直追踪着窑潭潭，现在它从良了，改名换姓附庸风雅叫翠湖了，或是茶余饭后百步，或是读书笔耕之余散心，或者闲来无事，出门候车，走过路过，冬去春来，心血来潮，等等，等等，翠湖，就是一个让我久久流连忘返的留恋之地。

红叶李春天里有如白雪般飘飘然的花瓣雨，凛冬时有最后倔强而顽强的一脉灿烂；湖边杨柳依依，有时妩媚有时轻飏；银杏在深秋以辉煌的闪耀让天地生辉；醡浆草像红毯一样铺满地面；萝卜花像油菜花似的汪洋肆虐，一直让人误以为油菜花还有白色的一种；蓬蒿花像迷你向日葵一样烂漫的绽放；雏菊花星星点点与各色野花野菜杂拌而生互依互靠。

翠湖的东面，只有东面，还是空空荡荡的敞开着心怀，迎着朝阳。在雾霾时代还不曾来到的时候，可以极目楚天舒，遥望东方之门如秋裤一般傲然耸立的巍峨壮丽景象。

而沧桑一瞬，这个午后，我眼前为之一黑，翠湖东面巍巍然峨峨然如大山一般丰碑似的挡在眼前的却已经是高耸入云的几栋高楼了。翠湖骤然成为一个小潭，如金鸡湖一样让四周高楼围着，隐隐约约就是死水一滩的样子。

至此，一个工业文明残留的遗产被再一次的土地革命住房革命几乎彻底铲除。

肉身还没有完全消灭，精神已经全部摧毁。只有记忆，还有残存。但是记忆也在渐渐地消弭，依依稀稀，朦朦胧胧，迷迷糊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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