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患遗精，将冠，偶患风嗽，痰中带鲜血。中医渐治渐重，转诣香港，求大西医，治三月而病将不可为。当时精滑不禁，痰血日多，大便不通，口气秽浊。每日下午约二时，即觉天旋地转，倒卧，眼胞紧闭，力揭不开，须夜深约至一二时，始能张目。视物茫茫，见龟马走，恍如硕鼠狂奔，脑重如压囊，通日只勉咽糜粥两小杯。香港皇家总医生挨厘时，水师总医生佐顿，会群佐合诊，均以血干不上脑，断定不治。余乃归而待尽焉。
岳家荐一年七十一，香山西门人，老中医杨公来仪。诊毕，公曰：面青唇白，舌色淡滑，脉微而散。脉解以细为阴细，微为阳微，微而且散，则阳气若在天之与日者，失其所矣。阴阳本自互根，而阳为之主。秦越人所谓下损，一损损于肾，由肝而至脾者，此症是也。试观头为诸阳之会，脑为髓海，顶重如压囊，即《内经》所谓头倾视深。五脏六腑之精华，上注于目而为视。两胞为脾外候，遇阴时而紧闭，遇阳时而始开，脾阳之虚象显然。肾受五脏六腑之精而藏之，精滑则肾虚显然。肺痰带血，则虚火上炎，卫行日疾，营行日迟，迫血外溢显然。胃纳将绝，脾虚显然。然而肾者主水，中有一阳，寓于二阴之间，命曰命门，为生命大原。肺为华盖，官司治节，大气所由升降，神机所由出入，是传化之橐龠也。胃为水谷之海，脾为胃行其津液，脾不行则胃安能纳。此症必遵《难经》，脾胃为主，执中央以灌溉上下四旁。用方以人参养营汤为最的，不必尽拘于喻公嘉言，谓系心脾药，与肺无涉，只在进退权衡得法耳。不观《经脉别论》乎“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精四布，五经并行，合于四时，揆度以为常也”，焉有不能上达下输之理？此方陈修园谓与小建中汤同意，更合此症。
遂开方，用生北芪六两，白芍二两，台山野参四钱，甜油桂心钱半，于术二两，清炒甘草五分，云苓一两半，油归身、水熟地各二两，五味子一钱，原方去芎辛窜。今治血药须驯，宜再去志陈之辛，易以辛而润降之砂仁钱半，勿使耗动，再用布包旧姜灰二钱，引药入血，引血归经。外开鹿茸末二钱另服。家人疑骇，公曰：疏散滋涩已甚，倾国救兵，犹惧不济，奈何疑？吾有实据在。陈修园用归脾汤补脾阴，不用沉腻药，实是运脾濡血。今重用参、芪、白芍、砂、桂，意在于兹。服此，明早当有大便，三日当胃纳少加。方是有效，否则吾亦不必治矣。从之，次早果得大便，三日加食二三小杯。公乃减白芍，加鹿茸渐至一两，再加炮透附子一两。九日晕眩始减，半月每日已进食二小碗。有时另泡服十灰散一钱。月余痰血无，惟遗精不止。乃熬陈夏六君，以砂仁易陈皮，去滓取胶，每胶一两，配西药房阿芙蓉膏（注：即熬制成黑色胶状的鸦片），烧研一钱为小丸，临卧吞三丸至十丸，遗精亦渐减。有时单用参附、术附、芪附，如参术等一两，则配附子五钱，系遵喻公酌改严公用和分量。有时外感风寒，只取裁于补中益气，张景岳大小温中饮三方。经三月始能动履，每餐进食至三四小碗。阅七月乃行动自如，不为脑虚高摇所困。第瞳人散大，目视纷岐，多用当归补血汤，生芪二两，配归身四钱。另开鹿茸数钱，时加川麝香二三厘以通脑。时用磁硃丸一二钱以交心肾，独多用黑锡丹以镇浮阳。年余，经吞过二十两。凡清阳能上，精血能灌，即可补脑，只不如当归补血汤加鹿茸之由督脉而上之有大力耳，于此可悟。余遵法闲服至二十六岁，脏气大转，遂以此身为温热病试验场。余家亲眷，妇科幼科，则固早资余以实地学习矣。
治病时，公谓每与子谈医，貌动而神不动，得毋醉心科举，抑疑我物孤思伴，人老思传，加以强聒欤。特检张仲景《伤寒论·自序》以相示。余亦悟幻泡浮云，性命为宝，皮之不存，毛将安附？悚然受教。公初取陈修园十八种，先讲人体内外之功用，阴阳枢纽之参求。首《伤寒》，次《杂病》，论脉与药，取诸《本草求真》(余批此书，并修订诀脉，容再录)。次授王士雄五种，再授孙一奎《赤水玄珠》，为阶级教授法。嘱旁搜群籍，上考经文，于前贤舍短取长，点明使自研究，似大学教授法。惜公年七十五归道山，学仅半途。公末日，余涔涔泪下，公执手谓余曰：“子毋然。乘化归尽，理数难违。子颖悟勤恳，教学相长，常快吾心。道有传人，可以瞑目。尧舜与人同耳，不宜妄加菲薄，子其勉之。”言毕夜半遂逝，痛哉痛哉！
久而久之，始知陈修园注重伤寒外感，不使留邪，又一切和盘托出，使后学有下手工夫，乃经学家，及善用温热药派之一大结束者也。王士雄圆通谛当，应付时宜，乃温热病家之一大结束，与好用温热药一派，相对待者也。《赤水元珠》（即《赤水玄珠》），《四库全书提要》评其好讲炉鼎，未免白璧微瑕，而证治脉论明晰，推为第一，乃金元四大家之一大结束，而妇科亦可调剂诸家者也。窃思风劳臌膈为医门第一四大难症，其次五饮，皆喻所长，纵温瘟不分，何伤大德？其论虚劳，尊崇《金匮》，上述《难经》，主治脾胃，下取东垣，推论至疳积闭经，传尸劳虫，固能真知瘵病者。其修改朱丹溪滋阴方，四物知柏汤，条列一派活药。复引陈公藏器加减药法，力避痼痰留瘀蕴虫，真独出手眼者。余谓此症若有外感，治虚劳人，宜法取轻疏也。《难经》论虚损，分阴阳，分上下，元著超超，但《经》所谓阴，与用苦寒滋阴家所谓阴，良有分别。修园谓此时有火，皆龙雷阴火，必宣五脏之阳，方足使太阳一出，阴霾潜消。取及慎柔和尚（注：胡慎柔，明末医家、僧人，著有《慎柔五书》。），去头煎，服二煎，甘淡入脾，与喻公皆漆室中之大明炬，应有千秋。则虚损与瘵，似不得从时师相混，亦明矣。
再论鹿茸精华，得火则飞，故尚书许公应骙，医名京师，闻其言，宜刮毛入锅，隔水蒸熟，不用火炙，临用多寡，锉为细末，似甚近理。又查朱君玉堂《痘疹定论》，谓鹿茸以茄茸最上，外皮有黄毛，中有一包紫黄色，得之最难。收拾法宜锅烧滚水二大碗，将茄茸泡于滚水中，随即取出，迎风吹之。俟其凉，入原锅滚水中再泡半刻取出，迎风吹之。如是七八次，将茸中之紫血角，晒干收之。如不煮泡，即生臭烂。如煮泡不得法，紫血爆破流去，如市售者，四包色黑而坚，中已无茸。云按鹿角解再长，取其血充足者。汪讱庵谓鹿角初生，长二三寸，分歧如马鞍，红如玛瑙者良。茄茸即此种也。朱君所云收拾，自是由鹿顶新取者，当求之关外。余所用乃各省认识著名大参茸庄选定，该庄派工人到寓，刮毛隔水蒸熟、晒干，全枝留用。若病家无力购全枝全架，只得向大参茸庄购末用之。南省以茸近角尖一截，紫红色为血片，其中下二截，黄白如炒米色，为沙片咀片，研末亦可取用。茸价已远贵于前，血片更贵于沙咀片。且血片有多有少，每枝不同，果真状如茄子，色浑如玛瑙，即难得之珍品矣。余尝见江西猎者，持有鹿茸一架，谓鹿每年春，多合群沿山南游产子，秋则领子北归，往来如鸿雁然，网围而捕之。在南取者曰南茸，其力不及北茸也。(麋鹿茸为补精血最上珍药，故列选法制法綦详。然有六淫、痰瘀、虫积等病未去者，误服多见胶固难除，须加审察。服时尤忌蒜、荞、猪、鸡、鸭血等破散物。)
以上所述，皆余延寿知医之实导，可呈政于挚友周小农先生。于余惨遭世变，文籍散失，后敦劝追录案著者，是乌可不记，负恩师益友之爱忱耶？遂记之。时年六十有一，甲子春，记于申江遇安斋。
再，吾师品谊，有不容尽泯者，其医术多尽力于船人苦力之家，治愈而诣候起居者，络绎不绝。可想见其恫瘝在抱，慈惠在人矣。合并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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