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苍兰坡
人生走过六十多年，许多往事都随着岁月流逝渐渐模糊。唯有少年时代拉车去保定卖白菜的事情，常常不经意间从记忆深处跳出来。那一段经历恍如昨日，甚至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其实早已过去了半个世纪。
1965年，一进腊月，爷爷就唠叨个不停：“眼看到年了，家里的白菜没人去卖，全烂在窖里，年也不好过。”可家里只有母亲、我和弟弟妹妹们。哥哥在元旦前当兵走了，父亲每年秋冬去百尺轧花厂打工，年底二十七八才能回来，家里只剩下老的老小的小。急得爷爷里摸外转，有时爬下菜窖打剪几棵菜（准备卖），上来后在菜窖上唠唠叨叨。
学校腊月二十二放年假了。第二天早晨，我趴在窖口一望，打剪好的白菜足有一百多棵。我心想，等爸爸打工回家后再去卖菜就晚了，干脆我去吧！于是对爷爷说：“给我借辆小拉车，我去保定卖菜！”那年我刚15岁，还是个孩子。去保定一百多里路，拉着七八百斤菜，就是身强力壮的成年人也需要十足的勇气和力气。所以爷爷一口一个不答应，只同意让我帮他拉到附近的集上去卖。当时本地白菜价格两分钱一斤，拉到保定能卖到三分甚至三分二厘。于是，我下定决心找个伴去保定卖。幸好，苍贵哥、郭渺哥也正准备去保定卖菜。在我的一再请求下，他们才同意带我去。中午，娘给我烙了三张高粱面掺山药干面的大饼做干粮。70多岁的爷爷见拦不住我，帮我推车送出十多里土路上了公路。爷爷在路边望着我，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直到看不见我们的影子才吊着心回家了。
贵哥二十挂零，渺哥二十七八，我们每人拉一辆小车。满满的一车菜上放着一辆大水管自行车，等卖完菜回来时用自行车拉着小车。数九寒天，东北风三四级，如果没事在室外呆着都冻得够呛。可我们拉着小车走了十多里路，脑门上都汗津津的。油漆马路，胶轮小拉车，尽管七八百斤的载重，可走起来还不算太费劲。我初生牛犊不怕虎，创创创地总是走在最前面。渺哥不时告诫我：“慢点儿，悠着点儿，把劲使绝了，就到不了保定了。”我们每小时十来里的速度，比同时西行的驴车、马车还快呢。
冬天白天短，七点来钟我们到了板桥镇。大家也饿了、累了，商量着歇会儿，吃点干粮再走。于是把小车停在路边，在食堂每人买了碗杂烩菜，就着随身带来的干粮吃起来。饭后，渺哥说：“我忒使得慌，要不咱在这住了店，明天打早再走。”我说：“咱们才走了五十里路你就不走了，明天什么时候才能到啊？走吧，我这小孩儿能走，大人不能走吗？”我们拉起小车又上路了。
夜，很静。不时从远处的村庄传来几声放年炮的声音。近处，只听见小车轧在路上的沙沙声和我们三个人的脚步声。天上的星斗慵懒地眨着眼睛。虽然觉得不太累，但总觉得热。我干脆把大棉袄脱掉，这样也不觉得冷。到石桥镇了，再走二十里路就到保定了，心里感到一阵轻松。可渺哥说什么也走不动了，敲开店门住下了。
我和贵哥继续前进。是车胎气小了，还是小车又加了重量？都不是，总觉得不如白天拉得轻松了。累了吗？也说不清，反正不能停了。我上身只穿了一件小褂儿，已经溻透了，领口冒着白气，下摆已结了冰。如果这时停下休息，准会冻着。两条腿机械地交替着向前迈进。公路上一辆汽车也没有，也没有碰到其他走路的行人。后半夜了，静得让人发困。忽然，朦朦胧胧地听到从远处传来“坡、坡”的叫声。我一惊，醒了。原来我站着睡着了！贵哥听不到声音，回头喊了起来。我加快脚步赶了上来。“坡、坡”，我又睡着了。不知睡了几次。进入保定南郊了，电灯多了，远处工厂里机器的轰鸣声、火车鸣笛声赶走了我的瞌睡虫，脚步变得轻松了。
进了市区，不知拐了几个弯，走到一排整齐的房子旁边。那里有几个放煤球的敞棚。贵哥说：“就在这待会儿吧，这里是铁路工人宿舍，一早儿咱就在这卖。我去北面转转。”衣衫上的汗水变得冰凉，觉得不好受，我从小车上拿下大棉袄披在身上。我蹲在那里，一下子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喂，喂”，一个退休职工模样的老爷爷把我叫醒。我用手揉着惺忪的睡眼，站了起来，说了声：“大爷，您好”。只见面前这位老人有六七十岁的模样，面容清瘦，精神矍铄。上身穿黑色小棉袄，下面一条深灰色裤子，膝盖上打着补丁。手里拄着一根拐棍。“孩子，你是卖白菜的吗？你家大人呢？”
“嗯，我是卖白菜的，一块儿来的大人北边去了。”
“这么冷的天，把一个孩子留在这就走了。一会儿不把你冻死吗？看他回来我怎么训他！”老人的话语像一股暖流涌进我的心里，我心里很感激，但不知说些什么。
“你自己拉了一车？哪辆是你的，打算怎么卖？”
我懵懵懂懂地回答着。大爷说：“按三分一斤吧。如果行我给你卖了。”我说行。大爷一边嘟囔着瞧这孩子多可怜，一边转身朝一排排宿舍走去。他用手杖敲着门喊：“起来买菜去！”
这位大爷可真有威力。他叫过的门都开了，人们二话不说都朝菜车走来。有男的，有女的，一会儿围过来十几个人。大爷回来后，像开会似的对大家说：“这孩子从一百里外拉着车来卖菜，瞧他多可怜呐，多不容易呀。大家就算帮他个忙吧，分着把这车菜买了。”然后，他安排两个小伙子抬秤，大爷亲自看秤，嘱咐我说：“你不用管别的，只管往包里装菜。挨着装，掉下个菜叶也得拾上。”又对大家说：“买菜的谁也不许上手。”原来大爷怕弄掉些菜叶子我不划算。我更加从心底里感激这位大爷。
每过一秤，大爷就把数量记在他拿来的一张纸上。有的人当场付了钱，就用笔画一个钩，没带钱的把菜弄回家后立即把钱送了回来。大爷反复地给大家讲，谁一分钱也不许抹。
不一会儿，菜称完了，随后钱也收清了。一算账，800多斤白菜，卖了24元多钱。我心里热乎乎的，不知怎么感谢这位素不相识而又这热心助人的大爷。
（作者近照）
太阳出来了，我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大爷还没离开，他还等着教训领我来的大人呢。大爷亲切地跟我说着闲话。贵哥回来了，大爷像家长训孩子似的说：“有你这样的伴儿吗？如果孩子冻病了，看你回去怎么向人家大人交代。”贵哥支支吾吾地没说出什么。大爷说：“你先去卖菜吧。”大爷叫我到他家吃饭，我坚持不去。他就回家端来一大杯热水叫我暖和暖和。我喝了热水，谢了大爷，到路边买了两碗豆浆，半斤油条吃了，身上觉得更暖和了。
看着城市里宽阔的马路，如梭的车辆和行人，真羡慕城里人的生活环境。大约过了两个小时，贵哥把菜卖完回来了。我们把小拉车整理好拴在大水管自行车的后架上，开始返乡。到家以后，已经是晚上七点多，天也黑黑的了。
虽然我已年近古稀，但那次拉车去保定卖菜令我终生难忘。难忘那艰难岁月中农家少年的一次“壮举”，更难忘那百里之外寒冬里的一股暖流。
（作者近照）
感慨系之，赋诗一首，以示怀念，对那些好心人表示衷心感谢:
常忆少时卖白菜
艰苦岁月不畏难，弱肩敢将重任担。
三九严寒无所惧，百里拉车若等闲。
不是好心人相助，何时方能返家园。
五十余年终难忘，暖流如血涌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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