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五律《收京三首》读记

（小河西）

广德二年（764）春，杜甫在阆州得到郭子仪收长安、代宗返京的确切消息后，写了一首较为直白的五律《收京》。后听闻皇上下“哀痛诏”，感到意犹未尽，又写此组诗。【本文采用卢本德《杜甫“收京三首”作年考辩》部分观点。（见《杜甫研究学刊》2015年第二期）】

仙仗离丹极，妖星照玉除。须为下殿走，不可好楼居。

暂屈汾阳驾，聊飞燕将书。依然七庙略，更与万方初。

仙仗：皇上或神仙仪仗。《洗兵马》（杜甫）：“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

丹极：涂以丹漆的栋梁；借指宫殿。（类似：丹墀、丹阙、丹殿、丹阶。）《别蔡十四著作》（杜甫）：“流涕洒丹极，万乘为酸辛。”

妖星：预兆灾祸之星。《晋书-天文志》:“有瑞星，有妖星，有客星，有流星。”“妖星：一曰彗星，…见则兵起，大水。”《平蔡州》（唐-刘禹锡）：“蔡州城中众心死，妖星夜落照河水。”

玉除：玉阶；借指朝廷。《说文》：“除，殿阶也。”《赠丁仪》（魏-曹植）：“凝霜依玉除，清风飘飞阁。”李善注：“玉除，阶也。”

下殿走：《资治通鉴》梁武帝大通六年：“上以谚云：'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乃跣而下殿以禳（ráng）之。”（禳：禳除。）

好楼居：《史记-封禅书》：“公孙卿曰：'仙人可见，而上往常遽（匆忙），以故不见。今陛下可为观，如缑城，置脯枣，神人宜可致也。且仙人好楼居。’于是，上令长安则作蜚廉桂观，甘泉则作益延寿观。”

汾阳驾：《庄子-逍遥游》卷1：“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yǎo）然丧其天下焉。”陆德明释文：“窅然，犹怅然。”（注意：郭子仪曾受封汾阳郡王。详见李亨《封郭子仪为汾阳郡王诏》。“汾阳驾”或有两解。一、汾阳之驾，指皇上车驾。二、郭汾阳。代宗上台后未重用郭子仪。《旧唐书-郭子仪传》：“子仪自相州不利，李光弼代掌兵柄，及征还朝廷，部曲散去。及是承诏，部下唯二十骑，强取民家畜产以助军。”“十一月，车驾自陕还宫，子仪伏地请罪，帝驻车劳之曰：'朕用卿不早，故及于此。’”）

燕将书：典“燕将书”。《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卷83：“燕将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谗之燕，燕将惧诛，因保守聊城，不敢归。齐田单攻聊城岁余，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鲁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咏鲁仲连》（陈-阮卓）：“鲁连有高趣，意气本相求。笑罢秦军却，书成燕将愁。”

七庙：《礼记-王制》：“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后泛指帝王宗庙。七庙略：即庙略。指安邦定国的谋略。《乱后行经吴御亭》（梁-庾肩吾）：“方凭七庙略，誓雪五陵冤。”

大意：妖星照耀长安宫殿，皇上仪仗离开京城。为禳除祸灾须下殿走，不能像神仙一样好楼居。（代宗逃难陕州的幽雅说法。）暂时屈就皇上“汾水之阳”，姑且像燕将飞书逼退吐蕃。依然是收京安邦谋略，使京城得以收复各方初步安定。（郭子仪退吐蕃，有点像鲁仲连飞书燕将。）

诗意串述：第一首写陷京、收京。前二联写京城失陷皇帝逃陕。由于妖星照到“玉除”，为了禳灾，皇帝不得不离开神仙喜欢的“好楼”而“离丹极”“下殿走”。“妖星”所指很明显。逼皇帝“离丹极”的表面是吐蕃，根子在大宦官程元振。后二联写收京。吐蕃入侵长安时郭子仪无兵。他靠“七庙略”，采用类似鲁仲连下聊城的方式，兵不血刃收京。（杜甫对郭子仪十分佩服。）

生意甘衰白，天涯正寂寥。忽闻哀痛诏，又下圣明朝。

羽翼怀商老，文思忆帝尧。叨逢罪己日，沾洒望青霄。

生意：生机；境遇；生计。《拟咏怀》（北周-庾信）：“独怜生意尽，空惊槐树衰。”《和殷廷尉岁暮》（北周-王褒）：“寂寞灰心尽，摧残生意余。”

衰白：指人老体衰鬓发花白。《养生论》（魏-嵇康）：“至于措身失理，亡之于微，积微成损，积损成衰，从衰得白，从白得老，从老得终，闷若无端。”

哀痛诏：皇上下达的罪己诏书。《汉书-西域传》：“（武帝）末年遂弃轮台之地，而下哀痛之诏。岂非仁圣之所悔哉。”此应指广德元年冬代宗回京后的含有罪己内容的诏书。（广德二年二月二十日颁布的《南郊赦文》中有“顷以四方多难，责在朕躬”之语等。）

羽翼商老：商山四皓。《汉书-张良传》：“四人（商山四皓）为寿已毕，趋去。上（刘邦）目送之，召戚夫人指视曰：'我欲易之,彼四人为之辅，羽翼已成，难动矣。”

文思帝尧：《尚书序》：“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

叨（tāo）：承受。古汉语中用于对受人恩惠及礼物表示感谢的谦词。《恩赐丽正殿书院宴应制》（唐-张说）：“位窍和羹重，恩叨醉酒深。”

罪己：引咎自责。《左传》庄公十一年：“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旧唐书-代宗纪》：“朕所以驭朽悬旌，坐而待曙，劳怀罪己之念，延想安人之策。”

大意：生活艰难甘于年老体衰，流落天涯落寞寂寥。忽然听说皇上哀痛诏，真是又一个圣明朝（杜甫看到过玄宗罪己诏，故曰“又”。）怀念西汉时朝廷“羽翼”商山四皓。想起上古时“文思帝尧”。有幸遇到皇上罪己的日子，俺泪洒衣襟仰望青霄。（“商山四老”乃山中隐者，有机会后成朝廷“羽翼”。“文思帝尧”是上古尧舜禹汤代表。明君楷模。所谓“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

诗意串述：第二首写闻哀痛诏感受。前二联铺垫。漂泊天涯，本已年老体衰寂寞寥落。忽然听说皇上下“哀痛诏”。这事对俺触动很大。后二联写感受。由代宗哀痛诏想到“禹汤罪己”，想到明君。俺真的遇到明君遇到“圣明朝”了吗？如真这样，俺该咋办？杜甫怀念商山四皓。他们本隐居山中，有机会成了朝廷“羽翼”。俺能不能像他们一样有机会成为明君羽翼呢？杜甫站在门外眼望“青霄”，禁不住老泪横流。（杜甫在《城上》还在挖苦呢。皇帝哀痛诏真管用。）

汗马收宫阙，春城铲贼壕。赏应歌杕杜，归及荐樱桃。

杂虏横戈数，功臣甲第高。万方频送喜，无乃圣躬劳。

汉马：战马奔走而出汗（喻劳苦征战）；骏马；指战功。《史记-晋世家》：“矢石之难，汗马之劳。”《北史-宇文贵传》：“男儿当提剑汗马以取公侯，何能为博士也！”

杕（dì）杜：孤立而生的杜梨树。《杕杜》（诗经）：“《杕杜》，劳还役也。”《杕杜》托杜梨起兴，写闺妇盼望在外服劳役的征人早日归来。后用为咏凯旋之典。《梁鼓吹曲-贤首山》（梁-沈约）：“扫残孽。震戎逋。扬凯奏。展欢酺。咏杕杜。旋京吴。”《正阳堂宴劳凯旋》（梁-沈约）：“凯入同高宴，饮至均多祜。昔往歌采薇，今来欢杕杜。”《送萧常侍北使》（唐-钱起）：“明光朝即迩，杕杜早成歌。”

荐樱桃：以樱桃荐宗庙。（荐：进献。）《礼记-月令》：“（仲夏之月），天子乃以雉尝黍，羞以含桃，先荐寝庙。”注：“含桃，樱桃也。”《偶成》（元-王冕）：“海国尚闻歌蔓草，山陵谁与荐樱桃？”

杂虏：对边疆少数族的蔑称。《晋书-武帝纪》：“西北杂虏及鲜卑、匈奴、五溪蛮夷、东夷三国前后十余辈，各帅种人部落内附。”《旧唐书-郭子仪传》：“子仪一军万余人，而杂虏围之数重。”《平胡》（唐-李隆基）：“杂虏忽猖狂，无何敢乱常。”

甲第：豪门贵族的宅第；借指豪门贵族。《史记-孝武本纪》：“赐列侯甲第，僮千人。”《西京赋》（汉-张衡）：“北阙甲第，当道直启。”薛综注：“第，馆也；甲，言第一也。”

无乃：莫非，恐怕是。表示委婉测度的语气。《论语-雍也》：“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古诗十九首》（魏晋）：“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圣躬：圣体；借指皇帝。《后汉纪-顺帝纪下》（晋-袁宏）：“恐左右忠孝，不欲屡劳圣躬，以为亲耕可废。”《后汉书-班固传下》：“俯仰乎乾坤，参象乎圣躬。”李贤注：“圣躬，谓天子也。”《往在》（杜甫）：“前春礼郊庙，祀事亲圣躬。”

大意：艰苦征战收回京城宫殿。春天来了还要铲除敌人挖的战壕。归来后应赏赐和赞美收京的将军和士兵，还要用樱桃祭献宗庙。因为乱贼数次挑起战乱，功臣的地位越来越高。因为各方频频传来捷报，恐怕要劳皇上多多操劳。

诗意串述：第三首写收京后设想。前二联写收京后之事。一是“铲贼壕”（消除入侵者痕迹）。二是庆功表彰。三是祭祀祖宗。（杜甫经历过至德二载收京，对这些事很清楚。）后二联写收京后之忧。杜甫忧啥呢？因为“杂虏”（安史、吐蕃皆杂虏）数次“横戈”，所以“功臣”之功越来越大。对功臣的奖赏也越来越难。万方送喜，当然高兴。但“喜”的背后是“功”。这么多功臣，“赏”的不够或“赏”的不平是要出事的。当然，这事别人做不了。恐怕只有劳驾圣躬了。

《收京三首》比《收京》内容丰富很多。哀痛诏对杜甫触动很大。哀痛诏即罪己诏。皇帝一般是不认错的。能认错的皇帝可能是明君。杜甫感到可能遇到了明君。由此想起“商山四皓”。仅仅收到收京的消息，杜甫写《收京》；又收到哀痛诏，杜甫有了作“羽翼”想法，写《收京三首》。后来又听到严武回蜀消息，杜甫出峡的想法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