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七言歌行《沙苑行》读记

（小河西）

本诗作于天宝十三载（754）。沙苑：在同州冯翊（píng-yì）县南。冯翊县在奉先县东。杜甫将妻子寄居在奉先后，或曾到过冯翊县沙苑。【《元和郡县图志》卷2：“冯翊县，望。郭下……沙苑，一名沙阜，在县南十二里。东西八十里，南北三十里……今以其处宜六畜，置沙苑监。”《唐六典》卷17：“沙苑在同州……沙苑监掌牧养陇右诸牧牛、羊，以供其宴会、祭祀及尚食所用，每岁与典牧分月以供之。”】

沙苑行（杜甫）

君不见左辅白沙如白水，缭以周墙百余里。龙媒昔是渥洼生，汗血今称献于此。

左辅：汉三辅之一左冯翊（指官职也指辖地）。《元和郡县图志》卷2：“同州，冯翊四辅……（汉）武帝更名左冯翊。魏除'左’字，但为冯翊郡，晋因之。后魏永平三年，改为同州。”

白水：澄清的水；此处亦为水名。白水流经白水县。白水县西南为奉先县，东南为冯翊县。【《元和郡县图志》卷2同州：“白水县，望。东南至州一百二十里……后魏文成帝分澄城郡于此置白水县及白水郡，郡南临白水，因以为名。隋开皇三年罢郡，县属同州。”《太平寰宇记》卷28同州白水县：“后魏和平三年，分澄城郡于此置白水县及白水郡，南临白水，因以立名。永平三年移郡于今县西南三十五里奉先县界。隋开皇三年罢郡，以县属同州……盖其境东南谷多白土，因曰白水。”】

缭（liáo）：《说文》：“缭，缠也。”缭墙指围墙。《西都赋》（汉-班固）：“西郊则有上囿禁苑，缭以周墙，四百余里。”《送郭判官赴振武》（唐-卢纶）：“黄河九曲流，缭绕古边州。”

龙媒：《汉书-礼乐志》：“天马徕，龙之媒。”后因以称骏马。《和贺兰判官望北海作》（唐-高适）：“长鸣谢知己，所愧非龙媒。”

渥洼：安西水名，传说神马产处。【《汉书-武帝纪》元鼎四年秋：“马生渥洼水中，作宝鼎、天马之歌”。《史记-乐书》：“又尝得神马渥洼水中，复次以为《太一之歌》。”裴駰集解引李斐曰：“南阳新野有暴利长，当武帝时遭刑，屯田敦煌界。人数于此水旁见群野马中有奇异者，与凡马异，来饮此水旁。利长先为土人持勒靽于水旁，后马玩习久之，代土人持勒靽，收得其马，献之。欲神异此马，云从水中出。”】《骆马》（唐-李群玉）：“由来渥洼种，本是苍龙儿。”

汗血：汗血马；骏马。【《史记-大宛列传》：“（大宛）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马种也。”《汉书-武帝纪》：“四年春，贰师将军广利斩大宛王首，获汗血马来。作西极天马之歌。”】《洗兵马》（杜甫）：“京师皆骑汗血马，回纥喂肉葡萄宫。”

大意：君不见左辅沙苑的白沙如白水，周边围墙环绕连绵百余里。以前的天马都是渥洼产，据说今天献给君王的天马都产于此。

苑中騋牝三千匹，丰草青青寒不死。食之豪健西域无，每岁攻驹冠边鄙。

王有虎臣司苑门，入门天厩皆云屯。骕骦一骨独当御，春秋二时归至尊。

騋牝（lái-pìn）：泛指马。牝：雌性的兽。于牡（mǔ）相对。牝马与牡马。《定之方中》（诗经）：“騋牝三千。”毛传：“马七尺以上曰騋，騋马与牝马也。”

丰草：《湛露》（诗经）：“湛湛露斯，在彼丰草。”

食（sì）：饲。

攻驹：教小马驾车。《广雅--释诂三》：“攻，治也。”《大戴礼记-夏小正》：“攻驹也者，教之服车。”《周礼-夏官-廋人》：“攻驹。”郑玄注：“攻驹，制其蹄啮者。”（蹄啮：劣马。）《天育骠骑歌》（杜甫）：“伊昔太仆张景顺，监牧攻驹阅清峻。”

边鄙：边疆。《国语-吴语》：“夫吴之边鄙远者，罢而未至。”《胡笳十八拍》（汉-蔡琰）：“悯之念之兮，生长边鄙。”

虎臣：喻勇武之臣。《常武》（诗经）：“进厥虎臣，阚（kàn）如虓（xiāo）虎。”《后汉书-班勇传》：“孝明皇帝深惟庙策，乃命虎臣，出征西域，故匈奴远遁，边境得安。”

天厩（jiù）：皇家养马处。《送黔中裴中丞阁老赴任》（唐-权德舆）：“内臣持凤诏，天厩锡龙媒。”

云屯：聚如云。形容盛多。《从军行》（晋-陆机）：“胡马如云屯，越旗亦星罗。”

骕骦（sù-shuāng）：同“肃爽”、“肃霜”。良马名。《左传》定公三年：“唐成公如楚，有两肃爽马，子常欲之。”《洛中送崔司业……》（唐-刘禹锡）：“风鸣骕骦马，日照老莱衣。”

当御：当值；抵挡。《善哉行》（晋-曹睿）：“奔寇震惧，莫敢当御。”

大意：沙苑中骏马三千匹，丰草青青冬天也不死。这儿饲养的马身强体健西域也难见；每年调教好送出去的马冠边地。帝王有勇武大臣管苑门；皇家养马处马如云。“骕骦”良马堪独当一面；春秋两次献马向至尊。（“虎臣”指谁？《资治通鉴》天宝十三年正月：“安禄山求兼领闲厩、群牧；庚申以禄山为闲厩、陇右群牧等使。禄山又求兼总监；壬戌，兼知总监事。禄山奏以御史中丞吉温为武部侍郎，充闲厩副使……禄山密遣亲信选健马堪战者数千匹，别饲之。”）

至尊内外马盈亿，伏枥在坰空大存。逸群绝足信殊杰，倜傥权奇难具论。

盈亿：过亿，很多。《田园作》（唐-孟浩然）：“卜邻近三径，植果盈千树。”

伏枥：马伏在槽上。《汉书-李寻传》：“马不伏枥，不可以趋道；士不素养，不可以重国。”《步出夏门行》（汉-曹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垧（jiōng）：远郊。《駉（jiōng）》（诗经）：“駉駉牝（pìn）马，在坰之野。”《次韵程正辅游碧落洞》（宋-苏轼）“孤鸿方避弋，老骥犹在坰。”

逸群：一、超群。《答裴处士》（唐-韦应物）：“况子逸群士，栖息蓬蒿间。”二、西汉名马九逸之一。《西京杂记》：“汉文帝自代还，有良马九匹，皆天下骏足也。名曰浮云、赤电、绝群、逸群……”

绝足：喻千里马。《论盛孝章书》（汉-孔融）：“燕君市骏马之骨，非欲以骋道里，乃当以招绝足也。”《与孙权马书》（魏-曹丕））：“中国虽饶马，其知名绝足，亦时有之耳。”

倜傥（tì-tǎng）：卓异；洒脱。《报任安书》（汉-司马迁）：“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纪，惟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刘生》（陈-江总）：“干戈倜傥用，笔砚纵横才。”

权奇：奇异非凡（形容良马善行）。《赭白马赋》（南朝宋-颜延之）：“雄志倜傥，精权奇兮。”《咏马》（隋-师道）：“宝马权奇出未央，雕鞍照曜紫金装。”

大意：至尊的天厩内外马盈亿，伏在郊野的马槽上徒然大数。唯有“骕骦”是超群的千里马，杰出卓异实在难俱论。

累累堆阜藏奔突，往往坡陀纵超越。角壮翻同麋鹿游，浮深簸荡鼋鼍窟。

泉出巨鱼长比人，丹砂作尾黄金鳞。岂知异物同精气，虽未成龙亦有神。

堆阜（fù）：小丘。《撰孔子正言竟述怀》（梁-萧衍）：“白水凝涧溪，黄落散堆阜。”《金华子杂编》（唐-刘崇远）：“北海县中门前，有一处地形微高，若小堆阜隐起。”

坡陀（tuó）：山势起伏貌；山坡。《子虚赋》（汉-司马相如）：“罢池坡陀，下属江河。”《华盖山》（唐-张又新）：“一岫坡陀凝绿草，千重虚翠透红霞。”

角壮：竞比雄壮。《赭白马赋》（南朝宋-颜延之）：“分驰迥场，角壮永埒。”张铣注：“角，竞也。”

浮深：《赋得汎汎水中凫》（陈-江总）：“浮深或不息，戏广若乘空。”

簸（bǒ）荡：飘荡。《拟行路难》（南朝宋-鲍照）：“阳春沃若二三月，从风簸荡落西家。”

鼋鼍：扬子鳄。《和尹懋秋夜游灉湖》（唐-张说）：“林寻猿狖居，水戏鼋鼍穴。”

泉：《留花门》(杜甫)：“沙苑监清渭，泉香草丰洁。”

精气：精灵之气；元气。《易-系辞上》：“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远游》（屈原）：“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养生铭》（唐-孙思邈）：“妖邪难犯己，精气自全身。”

成龙：成为龙；喻科举及第。《西京赋》：“海鳞变而成龙。”《凤凰歌》(魏晋)：“凤凰生一雏，天下莫不喜。本言是马驹，今定成龙子。”《赠崔侍郎》（李白）：“黄河二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

大意：连绵的山间藏着奔突的马，起伏的山坡常常纵身跨越。反而同麋鹿同游比试雄壮，深水中浮游漂荡直探鼋鼍窟。泉中出现的巨鱼有人那么长，尾巴像丹砂，鱼鳞像黄金。哪儿知道（巨鱼和骕骦）异物一样精灵气，虽还没成龙也已很神。

诗意串述：唐朝有个官叫“内外闲厩使”，职责是管皇家御马。景龙年间还没当皇帝的李隆基就干过这活儿。天宝六载后担任这个职务的是杨国忠亲信章仇兼琼。天宝十三载玄宗把这位子给了安禄山。（玄宗当时可能觉得，安禄山将来要造反，马不够咋行。）安禄山既然为“闲厩使”，好马当然要优先平卢、范阳等地。当时通讯不发达，但杜甫好像知道这事。也许这首诗即因此而写。

此诗首8句写沙苑。沙苑在左辅之地，绵延百里；沙苑已代替渥洼成为良马主要产地；这儿冬天草不枯，适合养马；这儿有很多健壮的马，每年上交良马“冠边鄙”。接着8句写“骕骦”，也好像是在写“虎臣”。“沙苑”和“天厩”马“盈亿”，马如“云屯”，但马的数量多是“空大存”。只有“骕骦一骨”能独当一面，只有“骕骦一骨”可以一年两次朝至尊。杜甫接着用了六个词（“逸群”“绝足”“殊杰”“倜傥”“权奇”）来形容这个“骕骦一骨”。杜甫写诗向来惜字如金，但这次却毫不吝啬。是在赞马吗？是在赞“虎臣”吗？“累累”4句好像还是写“骕骦”。写“骕骦”在山间奔突，在坡上“超越”，与麋鹿“角壮”，甚至在水中“簸荡”。让人感觉这“骕骦”确实是好马，但“奔突”、“簸荡”这些词儿也让人感到这匹马难驾驭。末4句比骕骦与巨鱼。也许沙苑中确有泉（“泉”本义是地下涌出的水），也许沙苑的水池中确有“巨鱼”，这巨鱼尾如丹砂鳞如黄金。杜甫说，虽然骕骦和巨鱼不一回事，但“精气”相同，“虽未成龙”也很神奇。我们不好说“虎臣”、“巨鱼”、“骕骦”一定指安禄山，我们不好断定此诗是在讽刺玄宗重用安禄山。但如果将此诗纯粹理解为写沙苑及沙苑中骕骦、巨鱼，似乎有点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