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五排《秦州见敕目薛三据授司议郎毕四曜除监察……凡三十韵》读记

（小河西）

此诗作于乾元二年（759）秋。敕目：朝廷任命官员名单。薛据：天宝十一载（752）曾与杜甫、高适等同登慈恩寺塔，时任大理司直（从六品上）。乾元二年授正六品上的太子司议郎，仕终水部郎中（正五品），大历初滞居江陵。毕曜：天宝十三载（754）任司经局正字（从九品上）。乾元二年，擢监察御史（正八品下），后迁侍御史（正八品上）。宝应年间流黔中，经巴中时卧疾而卒。乾元元年杜甫有《赠毕四曜》和《偪仄行赠毕曜》二诗。杜甫在秦州看到敕目中薛据授太子司议朗毕曜除监察御史，对比自己索居境况，感慨颇多，因以作诗。

秦州见敕目薛三据授司议郎毕四曜除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韵

                                                                              （杜甫）

《大雅》何寥阔？斯人尚典刑。交期余潦倒，材力尔精灵。

二子声同日，诸生困一经。文章开穾奥，迁擢润朝廷。

旧好何由展？新诗更忆听。别来头并白，相见眼终青。

大雅：《诗经》分《风》、《雅》、《颂》。其中《雅》有《大雅》31篇《小雅》74篇。《诗大序》：“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大雅》多西周前期作品。

典刑：典型。指旧法常规。《大雅-荡》（诗经）：“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老成人：年高有德之人。）斯人：此人。此指《大雅-荡》的作者。

精灵：机警聪明。《和贺兰判官望北海作》（唐-高适）：“迹非想像到，心以精灵猜。”

诸生：儒生。《史记-叔孙通列传》：“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后因用作咏儒生之典。

一经：一种经书。《史记-乐书》：“通一经之士不能独知其辞。”《鲍参军昭戎行》（梁-江淹）：“竖儒守一经，未足识行藏。”

穾奥(yào-ào)：指室内西南及东南角；喻幽深处；喻深邃境界。《尔雅》：“西南隅谓之奥。”“东南隅谓之穾。”《荀子》非十二子：“奥窔之间，箪席之上。”《哭少游学士》（宋-释道潜）：“读书知穾奥，游刃无全牛。”

迁擢（zhuó）：升迁。《正字通》：“擢，今俗凡迁官曰擢。擢，犹升也，进也。”润：使有光彩。《广雅》：“润，饰也。”《礼记-大学》：“富润屋，德润身。”

展：舒展，展放。《诗》（汉-陈琳）：“纡郁怀伤结，舒展有何由。”《送别友人》（梁-沈约）：“浮云一南北，何由展言宴。”

眼青：典“青白眼”。《晋书-阮籍列传》：“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青眼表示喜爱或尊重。白眼表示轻视或憎恶。《遇叶进士》（唐-贯休）：“山寺偶相逢，眼青胜山色。”

大意：《大雅》何等博大精深？作者竟说“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交往期间俺很潦倒，你们俩有能力且机警聪明。二人升迁消息同日传来，咱们皆为儒生困守儒经。你们的诗文开拓新的境界，你俩的升迁荣耀朝廷。老朋友因何得以展放？新的诗篇俺更想听听。离别后咱们都已白头，如相见俺自然正眼尊重。

伊昔贫皆甚，同忧心不宁。栖遑分半菽，浩荡逐流萍。

俗态犹猜忌，妖氛忽杳冥。独惭投汉阁，俱议哭秦庭。

还蜀只无补，囚梁亦固扃。华夷相混合，宇宙一膻腥。

栖遑：忙碌不安。《重别薛华》（唐-王勃）：“飘泊成千里，栖遑共百年。”半菽：半菜半粮，指粗劣饭食。《汉书-项籍传》：“今岁饥民贫，卒食半菽。”颜师古注：“臣瓒曰：'士卒食蔬菜以菽杂半之。’瓒说是也。菽谓豆也。”

浩荡：无常不定。《入西塞示南府同僚》（梁-何逊）：“年事以蹉跎，生平任浩荡。”

妖氛：妖气。喻祸乱。《宴诗》（北周-高琳）：“何以报天子，沙漠静妖氛。”杳冥：渺茫；阴暗。《过新丰道中》（唐-储光羲）：“雷雨杳冥冥，川谷漫浩浩。”

投汉阁：典“杨雄投阁”。《汉书-扬雄列传》：王莽诛甄（zhēn）丰连及扬雄，“时雄校书天禄阁上，治狱使者来，欲收雄，雄恐不能自免，乃从阁上自投下，几死。”后为文人受牵连坐罪之典。《古风》（李白）：“投阁良可叹，但为此辈嗤。”

哭秦庭：典“哭秦廷”。《史记》伍子胥列传：“申包胥走秦告急，求救于秦。秦不许。包胥立于秦廷，昼夜哭，七日七夜不绝其声。秦哀公怜之曰：'楚虽无道，有臣若是，可无存乎！’乃遣车五百乘救楚击吴。”庭，通“廷”。后以指为国解难。《郢城怀古》（唐-李百药）：“莫救夷陵火，无复秦庭哭。”

还蜀：此指归朝。《三国志-黄权传》：“权对曰：'臣过受刘主殊遇，降吴不可，还蜀无路，是以归命。”《萧公墓志铭》（北周-庾信）：“遂以天宝未定，王途多梗，还吴不可，归蜀无路。”

囚梁：汉邹阳为梁王门客，遭谗被囚。《史记-邹阳》：“邹阳者，齐人也。游于梁，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之徒交。上书而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胜等嫉邹阳，恶之梁孝王。孝王怒，下之吏，将欲杀之。邹阳客游，以谗见禽（擒），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书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为上客。”后以泛指被监禁。

扃（jiōng）：指外门闩（shuān）。《说文》：“扃，外闭之关也。”借指门。固扃：牢牢关闭。《赠总领韩郎中》（宋-虞俦）：“江汉危航苇，关河失固扃。”

大意：当年咱们都很穷，一样忧愁一样心绪不宁。整天忙碌却只有粗劣的饭食，生活漂泊随流萍。世俗对我们太过猜忌，祸乱的妖气忽然阴暗杳冥。薛君独惭受陷贼之事牵连，大家一起商量如何“哭秦廷”。归朝的对朝廷一点贡献没有，收监的只是牢牢关在监中。当时的国家是华夷混合，当时的天下一片膻腥。

帝力收三统，天威总四溟。旧都俄望幸，清庙肃惟馨。

杂种虽高垒，长驱甚建瓴。焚香淑景殿，涨水望云亭。

法驾初还日，群公若会星。宫臣仍点染，柱史正零丁。

帝力：帝王力量。《击壤歌》（先秦）：“帝力于我何有哉！”

三统：《汉书-艺文志》：“圣王必正历数，以定三统。”《汉书-谷永传》:“天生蒸民，不能相治，为立王者，以统理之。……垂三统，列三正，去无道，开有德……”

天威：帝王威严。《左传》僖公九年：“天威不违颜咫尺……敢不下拜。”《承闻河北诸节度入朝》（杜甫）：“十二年来多战场，天威已息阵堂堂。”

四溟：四海；天下。《杂诗》（晋-张协）：“云根临八极，雨足洒四溟。”

望幸：望帝王临幸。《独断》（汉-蔡邕）：“天子车驾所至，臣民以为侥幸。故曰幸。”《封禅文》（汉-司马相如）：“太山梁父，设坛望幸。”

清庙：太庙，帝王的宗庙。《清庙》（诗经）：“于穆清庙，肃雍显相。”（于：叹词。穆：美。显：明。相：助祭。）。

杂种：指安史叛军。《旧唐书-安禄山传》：“营州柳城，杂种胡人也”。《旧唐书-史思明传》：“营州宁夷州突厥，杂种胡人也”。

建瓴：高屋建瓴。《史记-高祖本纪》：“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

淑景殿、望云亭：《长安志》卷6西内：“安仁门内有安仁殿……归真观在安仁殿后，观后有丝彩院，院西有淑景殿。”“西北有景福台，台西有望云亭。”

法驾：天子车架。《奉和晦日驾幸昆明池》（唐-沈佺期）：“法驾乘春转，神池象汉迴。”

会星：会弁（kuài-biàn）如星。《淇奥》（诗经）：“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笺：“会，谓弁之逢中，饰之以玉。皪皪（lì）而处，状似星也。天子之朝服皮弁，以日视朝。”（琇莹：美石。弁：指皮弁。古人用白鹿皮制成的冠。）

宫臣：太子属官；近臣。《同徐员外除太子舍人……》（唐-郭震）：“太子擅元良，宫臣命伟长。”《秋日荆南述怀》（杜甫）：“迟暮宫臣忝，艰危衮职陪。”

点染：玷污、污染。《八哀诗……郑公虔》（杜甫）：“反复归圣朝，点染无涤荡。”

柱史：《唐六典》卷13：“《周官-宗伯》属官御史，……以其在殿柱之间，亦谓之柱下史。秦改为侍御史。”毕曜为监察御史，称之为柱史。

零丁：孤独无依貌；瘦弱貌。《蓟门行》（唐-高适）：“一身既零丁，头鬓白纷纷。”《江畔老人愁》(唐-崔颢)：“虽然得归到乡土，零丁贫贱长辛苦。”

大意：肃宗皇帝垂三统列三正，帝王威严行令四海。不久后长安盼来皇上驾临，皇上祭拜太庙肃穆香馨。安史叛军虽筑有高大营垒，官军长驱直入势如高屋建瓴。淑景殿中为玄宗回京上香，为玄宗游玩补充池水于望云亭。（亭在塘中。）天子刚回长安时，朝臣像天子皮弁的美石如星。如今的太子属官薛据当时仍未洗清污点，如今的监察御史毕曜当时正孤独贫困。

官忝趋栖凤，朝回叹聚萤。唤人看腰褭，不嫁惜娉婷。

掘剑知埋狱，提刀见发硎。侏儒应共饱，渔父忌偏醒。

旅泊穷清渭，长吟望浊泾。

栖凤：《长安志》卷六:“含元殿东南有翔鸾阁西南有栖凤阁。”

聚萤：收聚萤光以照明；喻刻苦读书。《晋书-车胤传》：“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奉酬北海李太守丈人》（唐-高适）：“一生徒羡鱼，四十犹聚萤。”

腰褭（niǎo）：古良马。《吕氏春秋-离俗》：“要褭，古之骏马也。”《淮南子-原道训》：“驰要褭，建翠盖。”《暮春戏樊宗宪》（唐-鲍溶）：“野船弄酒鸳鸯醉，官路攀花腰褭狂。”

娉婷：姿态美好貌；佳人。《羽林郎》（汉-辛延年）：“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出塞》（唐-张柬之）：“腰褭青丝骑，娉婷红粉妆。”

掘剑：典“丰城剑”。《晋书-张华列传》：“焕到县，掘狱屋基，入地四丈余，得一石函，光气非常，中有双剑，并刻题，一曰龙泉，一曰太阿。”

发硎（xíng）：刀新磨；喻初展抱负或刚显才干。《庄子-养生主》：“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代书寄上…》（唐-独孤及）：“畴昔切玉刃，应如新发硎。”

侏儒：典“侏儒饱”。《汉书-东方朔传》：“朱儒饱欲死，臣朔饥欲死。”喻小人得志而贤才受屈。

渔父：典“渔父濯沧浪”。（详见屈原《渔父》。）

浊泾：《西征赋》(晋-潘岳)：“北有清渭浊泾，兰池周曲。”古人以为渭水清，泾水浊。喻界限分明。《秋雨叹》（杜甫）：“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

大意：受聘拾遗趋走宫中，可叹下朝回来仍要读书聚萤。见到人称呼还要先看他的坐骑，没屈从权贵是因“惜娉婷”。掘剑才知宝剑久埋狱下，提刀才知宝刀刚“发硎”。既便侏儒也应吃饱饭，渔父不该清醒却独醒。俺漂泊秦州清渭上游，长吟远望长安浊泾。

羽书还似急，烽火未全停。师老资残寇，戎生及近坰。

忠臣辞愤激，烈士涕飘零。上将盈边鄙，元勋隘鼎铭。

仰思调玉烛，谁定握青萍？

陇俗轻鹦鹉，原情类鹡鸰。秋风动关塞，高卧想仪行。

羽书：羽檄；书信。《汉书-高帝纪下》：“吾以羽檄征天下兵。”《燕歌行》（唐-高适）：“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师老：《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师骤胜而骄，其师老矣。”《从军行》（唐-卢纶）：“塞闲思远猎，师老厌分营。”

戎生：戎马生郊。《道德经》第46章：“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早春书事……》（唐-张南史）：“戎马生郊日，贤人避地初。”

边鄙：边地。《国语-吴语》：“夫吴之边鄙远者，罢而未至。”《为乔补阙论突厥表》（唐-陈子昂）：“则千载之后，边鄙无虞，中国之人，得安枕而卧。”

隘：狭隘。心胸狭隘。《孟子-公孙丑上》：“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鼎铭：鼎上铸刻铭文。《礼记-祭统》：“夫鼎有铭，铭者，自名也。”《诗》（汉-陈琳）：“建功不及时，钟鼎何所铭。”隘鼎铭：计较功名。

玉烛：四时之气和畅。《尸子》：“四气和，正光照，此之谓玉烛。”《尔雅-释天》：“四气和，谓之玉烛。”

青萍：古宝剑名；喻指军权。《答曹植笺》（汉-陈琳）：“君侯秉青萍干将之器。”《邺中赠王大》（李白）：“紫燕枥下嘶，青萍匣中鸣。”

鹦鹉：祢衡《鹦鹉赋》写鹦鹉被“虞人”在“陇坻”被网罗的悲惨故事。《鹦鹉赋》（汉-祢衡）：“命虞人于陇抵，……闭以雕宠，剪其羽翅。流飘万里，崎岖重阻。”鹦鹉可喻有才之士。《送温庭筠尉方城》（唐-纪唐夫）：“凤皇诏下虽沾命，鹦鹉才高却累身！”

鹡鸰：《常棣》（诗经）：“鹡鸰在原，兄弟急难。”郑笺：“鹡鸰水鸟，而在高原，失其常处，则飞鸣求其类。”

仪行：仪容；形体。《世说新语-赏誉》：“夫学之所益者浅，体之所安者深。闲习礼度，不如式瞻仪形。”

大意：战事的檄文仍然很急，报警的烽火也没全停。将士疲惫反而助长残寇，战火甚至殃及郊坰。忠臣言辞激愤，烈士涕泪飘零。上将充斥边地，元勋计较功名。抬头想应调整“玉烛”，到底该谁来掌兵柄？秦州世俗不重有才之士，但我们兄弟却如在原鹡鸰。现在关塞秋风凄厉，俺高卧在床，想亲眼看到两位面容。

诗意串述：这首排律共30联。分六层。首6联为一层。三个意思。一、《大雅》真了不起。《大雅-荡》作者早就说过“尚有典刑”。现朝中“老成人”遭贬，但也许是“典刑”起作用，两位有才之士得以提拔。二、你们俩有才，头脑灵活，你们升官为朝廷长脸。三、想知道你们“何由展”，想读你们新诗篇，见到你们“眼终青”。接着6联为第二层。回忆过去。原来我们都很贫，生活都像“逐流萍”。在李林甫杨国忠时被世俗猜忌，长期沉沦下僚。之后战乱爆发。薛君独惭为陷贼所累（投汉阁），大家一起商量为国分忧（哭秦庭）。有的被监禁，有的回朝但也“只无补”。当然那时整个国家华夷混合到处膻腥。“帝力”6联为第三层。还是回忆。忆肃宗在灵武即位（收三统），忆长安洛阳收复。还特别说到肃宗对玄宗关心（又是焚香又是涨水，意味深长）。然后忆到朝臣稀缺，薛据“仍点染”，毕曜“正零丁”。“官忝”5联为第四层，自述近况。一、虽忝官，却不免趋走和困顿。二、不习惯唤人看马，不愿违心事人。三、如同埋狱之剑，一旦“提刀”锋芒毕现。（上疏救房琯。）四、主张侏儒共饱，对不公平现象本应学渔父醉却如屈原一样“独醒”。其结果是移官华州辞官入秦。漂泊“清渭”徒然“长吟望浊泾”。“羽书”5联为第五层。写平乱。现在羽书仍急烽火未停。邺城之围失败，洛阳再次陷落。忠臣激愤，烈士涕零。“上将”列满边疆，“元勋”计较鼎铭！抬头仰望，杜甫认为皇上应该“调玉烛”了，该弄清该谁“握青萍”了。末2联为第六层。虽然秦州从来轻“鹦鹉”，但这儿却是“鹡鸰在原”，我们毕竟兄弟一场。俺真的很想见到你们！通读全诗，感觉杜甫看到“敕目”后触动很大。感情的闸门一旦打开很难收住。诗中两次说到皇上，一是“收三统”。好像在夸肃宗。但也隐晦说到了肃宗与玄宗的关系。二是“调玉烛”。再不调玉烛不行了，靠宦官能平乱吗？杜甫怨气根子在皇上。至于皇上不是也任用了两位老朋友吗？杜甫认为那是因为“典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