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五古《赠蜀僧闾丘师兄》读记

（小河西）

赠蜀僧闾丘师兄（太常博士均之孙）

大师铜梁秀，籍籍名家孙。呜呼先博士，炳灵精气奔。

惟昔武皇后，临轩御乾坤。多士尽儒冠，墨客蔼云屯。

当时上紫殿，不独卿相尊。世传闾丘笔，峻极逾昆仑。

凤藏丹霄暮，龙去白水浑。青荧雪岭东，碑碣旧制存。

斯文散都邑，高价越玙璠。晚看作者意，妙绝与谁论？

吾祖诗冠古，同年蒙主恩。豫章夹日月，岁久空深根。

小子思疏阔，岂能达词门？穷秋一挥泪，相遇即诸昆。

我住锦官城，兄居祇树园。地近慰旅愁，往来当丘樊。

天涯歇滞雨，粳稻卧不翻。漂然薄游倦，始与道侣敦。

景晏步修廊，而无车马喧。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

漠漠世界黑，驱驱争夺繁。惟有摩尼珠，可照浊水源。

此诗作于上元元年（760）秋冬。杜甫草堂不远处有一寺庙，寺庙有一位姓闾丘（复姓）的僧人。僧人的爷爷叫闾丘均。据此诗，闾丘均与杜审言在武则天时曾“同日蒙主恩”。“闾丘笔”也曾盛名一时。【《旧唐书-文苑传》：“子昂卒后，益州成都人闾丘均，亦以文章著称。景龙中，为安乐公主所荐，起家拜太常博士。而公主被诛，均坐贬为循州司仓。”（太常博士：太常寺掌管祭祀之官，正七品。）】杜甫与僧闾丘认识后，自然要聊起各自祖父。论过辈分和年龄，杜甫称之为“闾丘师兄”，遂以此诗相赠。

大师铜梁秀，籍籍名家孙。呜呼先博士，炳灵精气奔。

大师：僧人尊称。《题神力师院》（唐-李颀）：“大师神杰貌，五岳森禅房。”《天台智者大师画赞》（唐-颜真卿）：“天台大师俗姓陈，其名智顗（yǐ）华容人。”

铜梁：山名。《元和郡县图志》卷33合州：“石镜县。…铜梁山，在县南九里。”《蜀道难》（梁-刘孝威）：“玉垒高无极，铜梁不可攀。”

籍籍：声名盛大貌。《效曹子建白马篇》（南朝宋-袁淑）：“籍籍关外来，车徒倾国廛（chán）。”《赠韦秘书子春》（李白）：“高名动京师，天下皆籍籍。”

炳灵：焕发灵气。《赠顾尚书》（晋-陆云）：“五岳降神，四渎炳灵。”《蜀都赋》（晋-左思）：“近则江汉炳灵，世载其英。”《送吉州杜司户审言序》（唐-陈子昂）：“杜司户炳灵翰林。”

大意：大师是铜梁山之俊秀，还是赫赫有名的闾丘均之孙。呜呼！您爷爷曾任太常博士，智慧焕发灵气涌奔。

惟昔武皇后，临轩御乾坤。多士尽儒冠，墨客蔼云屯。

当时上紫殿，不独卿相尊。世传闾丘笔，峻极逾昆仑。

凤藏丹霄暮，龙去白水浑。青荧雪岭东，碑碣旧制存。

斯文散都邑，高价越玙璠。晚看作者意，妙绝与谁论？

临轩：皇帝御前殿。《后汉书-党锢传-李膺》：“御亲临轩。”《少年行》（唐-王维）：“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

多士：众多贤士；也指百官。《文王》（诗经）：“济济多士，文王以宁。”《答魏子悌》（晋-卢谌）：“多士成大业，群贤济弘绩。”

蔼：盛多。《诗》（汉-阮瑀）：“春岑蔼林木”。《咏史》（晋-左思）：“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

云屯：如云之聚集，形容盛多。《从军行》(晋-陆机)：“胡马如云屯，越旗亦星罗。”《咏霍将军北伐》（梁-虞羲）：“云屯七萃士，鱼丽六郡兵。”

紫殿：帝王宫殿。《三辅黄图》汉宫：“武帝又起紫殿，雕文刻镂黼黻（fǔ-fú），以玉饰之。”《长门怨》（唐-崔颢）：“君王宠初歇，弃妾长门宫。紫殿青苔满，高楼明月空。”

闾丘笔：闾丘均的文笔。《文心雕龙-总述》（梁-刘勰）：“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梁书-庾肩吾传》：“谢朓、沈约之诗，任昉，陆倕之笔”。

峻极：极高。《礼记-中庸》：“发育万物，峻极于天。”《赠郑曼季-南衡》（晋-陆云）：“南衡惟岳，峻极昊苍。”

丹霄：绚丽的天空；朝廷。《游仙诗》（晋-庾阐）：“神岳竦丹霄，玉堂临雪岭。”《白沙亭逢吴叟歌》（唐-韦应物）：“亲观文物蒙雨露，见我昔年侍丹霄。”

凤藏龙去：《齐王宪神道碑》（北周-庾信）:“凤沉丹穴，龙亡黑陂。”“凤”、“龙”，或比闾丘均文字如龙飞凤舞。

青荧：青光闪映。《巫山高》（唐-张九龄）：“巫山与天近，烟景常青荧。”《喜晴》（杜甫）：“青荧陵陂麦，窈窕桃李花。”

碑碣（jié）：指闾丘均馔、严政书的《瑞圣寺磨崖碑》。《东山观音院记》（唐-侯圭）：“梓州诸寺山院陈迹，…牛头则有闾丘博士均、严员外碑。”

玙璠（yú-fán）：美玉；喻美德或美德之人。《赠徐干》（魏-曹植）：“亮怀玙璠美，积久德愈宣。”

大意：当年武皇后执政时，亲临前殿驾御乾坤。百官中尽是儒冠，文人墨客如云屯。当时在朝堂之上，并非只有卿相尊。世上传说的闾丘笔，地位高过昆仑。如凤之笔隐去，天空为之暗淡；如龙之文逝去，清水也变混。雪岭东的寺院里，以前制作的青青的石碑尚存。这篇碑文京城到处流传，价高超过“玙璠”。晚辈领会作者之意图，妙绝之处能与谁论？

吾祖诗冠古，同年蒙主恩。豫章夹日月，岁久空深根。

小子思疏阔，岂能达词门？

豫章：木名；喻栋梁之材。《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其北则有阴林巨树，楩楠豫章。”张守节正义：“豫，今之枕木也。章，今之樟木也。二木生至七年，枕樟乃可分别。”《秋日游昆明池》（隋-薛道衡）：“新船木兰楫，旧宇豫章材。”

小子：旧时长辈称晚辈；晚辈对尊长的自称。

疏阔：粗略；疏忽；迂阔。《汉书-贾谊传》：“天下初定，制度疏阔。”《汉书-沟洫志》：“御史大夫尹忠对方略疏阔，上切责之，忠自杀。”《敕天仙军使张待宾书》（唐-张九龄）：“近知贼下烧此，安然即去，竟无斥候，来不预知，如此防边，无乃疏阔！”

大意：俺的祖父诗文冠古，与你爷爷一起蒙受主恩。他们如参天大树，到今天徒剩深深的树根。小子俺思虑粗疏，岂能入得诗家之门？

穷秋一挥泪，相遇即诸昆。我住锦官城，兄居祇树园。

地近慰旅愁，往来当丘樊。天涯歇滞雨，粳稻卧不翻。

漂然薄游倦，始与道侣敦。景晏步修廊，而无车马喧。

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

诸昆：诸兄。《赠比部萧郎中十兄》（杜甫）:“见知真自幼，谋拙愧诸昆。”

祇（qí）树园：祇陀太子所置园林；后借称佛寺。《益州德阳县善寂寺碑》（唐-王勃）：“祇园兴板荡之悲，沙界积沦胥之痛。”

樊：篱笆。《青蝇》（诗经）：“营营青蝇，止于樊。”丘樊：园圃或隐居处。《月赋》（南朝宋-谢庄）：“臣东鄙幽介，长自丘樊。”《中隐》（唐-白居易）：“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

歇：数次。

滞：久。《久雨期王将军不至》（杜甫）：“天雨萧萧滞茅屋，空山无以慰幽独。”《长安夜雨》（唐-薛逢）：“滞雨通宵又彻明，百忧如草雨中生。”

薄游：为薄禄而宦游；漫游。《还田舍》（梁-周舍）：“薄游久已倦，归来多暇日。”《秋浦歌》（李白）：“欲去不得去，薄游成久游。”

道侣：僧道；修行的同伴。《夕游覆釜山道士观》（唐-钱起）：“孤烟出深竹，道侣正焚香。”《晚春宿僧院》(唐-刘沧)：“白日闲吟为道侣，青山遥指是生涯。”

敦：友谊深厚。《入彭蠡湖口》（南朝宋-谢灵运）：“徒作千里曲，弦绝念弥敦。”

晏：《说文》：“晏，天清也。”《小尔雅》：“晏，明也。”《羽猎赋》（汉-扬雄）“于是天清日晏。”景晏：日光晴和。

软语：温和而委婉的话。《礼佛唱导发愿文》（梁-王僧孺）：“苦言软语之德，有感而斯唱。”《与草衣禅师宴坐记》（唐-权德舆）：“微言软语，有时而闻。”

大意：深秋时泪水奔涌，你我相遇即为诸昆。俺住在锦官城，兄居于祇树园。地近可抚慰俺羁旅愁，方便往来可当作隐栖“丘樊’。天涯之地数次久雨，粳稻倒卧不起。随意的漫游已疲倦，开始与道侣交谊。日光下漫步寺庙的长廊，此处没有车马喧。夜深听到温和的言语，落月像金色的圆盆。

漠漠世界黑，驱驱争夺繁。惟有摩尼珠，可照浊水源。

漠漠：迷蒙貌。《九思-疾世》（汉-王逸）：“时昢昢兮旦旦，尘漠漠兮未晞。”《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杜甫）：“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黑：黑业。佛教语，即恶业。《立世阿毗昙论》：“世尊说：比丘，有大地狱，名曰黑暗。各各世界外边悉有，皆无覆盖。此中众生自举其手，眼不能见。”

驱驱：奔走辛劳。《十二时》（唐-敦煌曲子）：“驱驱不暂停，万物皆失坏。”《定风波》（宋-柳永）：“念荡子，终日驱驱，争觉乡关转迢递。”

摩尼珠：《法苑珠林》卷28引《智度论》：“摩尼珠多在龙脑中，有福众生自然得之，亦名如意珠。常出一切宝物，衣服饮食随意皆得。得此珠者，毒不能害，火不能烧。或是帝释所执金刚与修罗斗时，碎落阎浮提，变成此珠。”《大庄严经论》卷9：“浊水中，如置摩尼珠，水即为澄清，更无浊秽相。”《诗》（唐-拾得）：“状似摩尼珠，光明无昼夜。”

大意：人世间迷蒙黑暗，人们奔走争夺频繁。只有如意珠，才可以照亮浑浊的人间。

诗意串述：这首诗共44句。首4句总写闾丘爷孙。您是铜梁之秀也是名家之孙。您爷爷是太常博士，更是灵气焕发，文思奔涌。接着16句写闾丘均。武皇执政，朝中尽儒冠，且尊贵如卿相。当时盛传“闾丘笔”，地位“逾昆仑”。（杜甫很羡慕武则天那个重视诗文的时代。）后来，这只龙飞凤舞之笔不在了，似乎天空为之暗淡清水因之变浑。至今在雪岭东，还留有他青荧的碑文。这碑文到处传播，价高如玉如金。读读这些文字，妙绝无与伦比！“吾祖”6句写杜审言。俺祖父也是诗冠古，与你爷爷同时蒙主恩。他们如参天大树，可惜到了现在只有“空深根”。小子俺“思疏阔”，写诗还没入门。（谦虚。）“穷秋”14句写二人相逢。深秋相逢，彼此动情，又是挥泪，又是相约兄弟。以下有三层：一是俺住草堂你居佛寺相距不远，以后彼此可关照。二是今年多雨，粳稻难有收成，而俺随意漫游已倦，因此始与道侣交谊。三是白天可漫步长廊，此处没有车马喧。深夜可聆听“软语”，看落月如同金盘。寺庙生活美妙。（落月圆，有兄弟团圆意）。末4句收结。人世间漠漠黑暗，你争我夺不断。唯有佛教“摩尼珠”，才“可照浊水源。”意思是以后俺要向闾丘师兄多学习，俺要常到佛寺听“软语”，让“摩尼珠”为俺照亮前进方向。从这首诗可看到，杜甫到成都头一年也不易。种地遇到久雨，粳稻倒伏。出游去了趟新津，薄游已倦。正好碰到闾丘师兄，有点向佛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