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五排《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读记

（小河西）

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声名从此大，汨没一朝伸。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

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

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

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

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

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

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苏武先还汉，黄公岂事秦。

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已用当时法，谁将此义陈？

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莫怪恩波隔，乘槎与问津。

此诗作于宝应元年（762）秋或稍后。诗题曰“寄”，当是杜甫已得知李白当涂养病的确切消息。据前诗《寄高适》，高适或曾有招李白入蜀想法，杜甫亦乐观其成。但似无结果。此诗为杜甫直接寄李白，旨在为李白晚年不幸遭遇申冤，并为李白不平凡的一生写传。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

狂客：指贺知章。《旧唐书-文苑传》：“知章晚年尤加纵诞，无复规检，自号四明狂客，又称'秘书外监’，遨游里巷。醉后属词，动成卷轴，文不加点，咸有可观。”

谪仙：被贬谪之仙。《旧唐书-文苑传》：“初，贺知章见白，赏之曰：'此天上谪仙人也。’”《对酒忆贺监》（李白）：“序：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殁后对酒，怅然有怀，而作是诗：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泣鬼神：《本事诗》（唐-孟棨）：“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又请所为文，白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数四，号为谪仙人。白酷好酒，知章因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是称誉光赫。贺又见其《乌栖曲》，叹赏苦吟曰：'此诗可以泣鬼神矣。’”

汩（gǔ）没：埋没；淹没。《赠陈二补阙》（杜甫）：“世儒多汩没，夫子独声名。”

大意：当年自号四明狂客的贺知章，称您为天上谪仙人。笔落时风雨为之惊叹；诗成后鬼神为之感动哭泣。您从此名扬天下，一举终结了埋没和沉沦。

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

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

渥（wò）：沾润。《说文》：“渥，沾也。”《和张侍中述怀》（北周-庾信）：“畴昔逢知己，生平荷恩渥。”殊渥：特别恩惠。参阅：《草堂集序》（唐-李阳冰）：“天宝中，皇祖下诏，征就金马，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谓曰：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及此？置于金銮殿，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潜草诏诰。”

龙舟：《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唐-范传正）：玄宗“他日泛白莲池，公不在宴，皇欢既洽，召公作序。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仍命高将军扶以登舟。优宠如是。”

兽锦：织有兽形图案的锦绣。《秋闺》（梁-刘邈）：“灯前量兽锦，檐下织花纹。”《温泉侍从归逢故人》（李白）：“激赏摇天笔，承恩赐御衣。”

夺袍：《新唐书-文艺传》：“武后游洛南龙门﹐诏从臣赋诗﹐左史东方虬诗先成﹐后赐锦袍﹐之问俄顷献﹐后览之嗟赏﹐更夺袍以赐。”后因称竞赛中获胜为“夺袍”。

青云：青云士。《史记-伯夷列传》：“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后因以喻指位高名显者。《赴江陵途中寄翰林三学士》（唐-韩愈）：“朝为青云士，暮作白头囚。”

大意：您因文采承受了特殊的恩惠，诗文流传一定是空前绝后。您陪皇上泛舟一直到很晚，您夺得的兽纹锦袍崭新。您白天可到深殿拜见皇上，身后跟着一大堆位高名显的文人。

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

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

乞归：请求辞职回乡。《后汉纪-孝顺皇帝纪》：“乞归故业，不愿以秽名污明时也。”参阅：《草堂集序》（唐-李阳冰）：“丑正同列，害能成谤，格言不入，帝用疏之。公乃浪迹纵酒，以自昏秽。咏歌之际，屡称东山。…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赐金归之。”

宿心：本来的心意；向来的心愿。《登云阳九里埭》（南朝宋-鲍照）：“宿心不复归，流年抱衰疾。”《郡斋闲坐》(岑参)：“州县非宿心，云山欣满目。”

剧谈：畅谈。《汉书-扬雄传上》：“口吃不能剧谈。”《蜀都赋》（晋-左思）：“剧谈戏论，扼腕抵掌。”

野逸：纯朴闲适；指隐逸的人。《郡舍南有园畦杂树聊以永日》（唐-张九龄）：“却步园畦里，追吾野逸心。”《岚似屏风》(唐-徐夤)：“宦达到头思野逸，才多未必笑清贫。”

天真：《庄子-渔父》：“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后因以指不受礼俗拘束的品性。《偶然作》（唐-王维）：“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躭酒。”

大意：请求辞职还乡得到皇上赐金放归，与俺相遇亲密无间发自内心。没辜负隐逸的志向，又能在在受宠重用和遭谗贬谪中保全自身。您畅快地说喜欢隐逸生活，您嗜酒如命更显出不拘礼俗坦荡率真。

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

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

梁园：西汉梁孝王刘武在睢阳营造的皇家园林。《西京杂记》卷2（东晋-葛洪）：“梁孝王好营宫室苑囿之乐。作耀华之宫，筑兔园，园中有百灵山，…又有雁池，池间有鹤州，凫渚。其诸宫观相连，延亘数十里。”《元和郡县图志》卷8宋州睢阳：“宋城县，…兔园，县东南十里。汉梁孝王园。”

泗水：泗河。《元和郡县图志》卷10：“兖州，鲁郡。中都督府。…曲阜，…洙、泗二水，东自泗水县界流入，又西南流经县北。”“泗水县，上。…泗水，源出县东陪尾山，其源有四，四泉俱导，因以为名。”

善无邻：《左传》襄公二十九年：“邻于善，民之望也。”《山中贻同志》(唐-杜荀鹤)：“君贫我亦贫，为善喜为邻。到老如今日，无心愧古人。”

祢（mí）衡：东汉人。《荐祢衡表》（汉-孔融）：“窃见处士平原祢衡，年二十四，字正平，淑质贞亮，英才卓跞（lì）。初涉艺文，升堂睹奥（ào），目所一见，辄诵于口，耳所暂闻，不忘于心，性与道合，思若有神。”

原宪：字子思，春秋末宋国人。孔子学生。一生安贫乐道。《庄子-让王》：“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伤时》（唐-孟郊）：“我亦不羡季伦富，我亦不笑原宪贫。”

大意：夜里在梁园饮酒起舞，春季在泗水纵情吟唱。您才华超群却愁眉不展。道路屈曲，未遇善邻。您如东汉祢衡一样才智过人，您如诸生原宪一样贫困。

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

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

稻粱：稻和粱；谷物。《史记-礼书》：“稻粱五味，所以养口也。”《重简王明府》（杜甫）：“君听鸿雁响，恐致稻粱难。”

薏苡（yì-yǐ）：典“薏苡之谤”。《后汉书-马援列传》卷24：“初，援在交阯，常饵薏苡实，用能轻身省欲，以胜瘴气。南方薏苡实大，援欲以为种，军还，载之一车。时人以为南土珍怪，权贵皆望之。援时方有宠，故莫以闻。及卒后，有上书谮（zèn）之者，以为前所载还，皆明珠文犀。…帝益怒。”《题居延古城》（唐-陈子昂）：“桂枝芳欲晚，薏苡谤谁明？”

三危：三危山。《尚书-舜典》:“窜三苗于三危。”三危山的方位有很多说法。此借指李白流放地夜郎，用其遥远荒僻之意。

鵩（fú）鸟：猫头鹰（不祥之鸟）。《鵩鸟赋》（汉-贾谊）：“谊为长沙王傅，三年，有鵩鸟飞入谊舍。”《有鸟》（唐-元稹）：“秋鹰迸逐霜鹘远，鵩鸟护巢当昼啼。”

麒麟：传统瑞兽。喻才德杰出者。据传孔子出生前，有麒麟在院子里“口吐玉书”，书上写道“水精之子，系衰周而素王”，孔子在《春秋》哀公十四年春天，提到“西狩获麟”，孔子为此落泪，并表示“吾道穷矣”。孔子曾写歌：“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不久后孔子去世。因此麒麟亦被视为儒家象征。参考：《古风》（李白）：“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大意：您只是为生活所迫而谋生，却有那么多的造谣中伤。您被流放到炎蒸之地，能成了三危山的放逐之臣。几年来像贾谊屡遭厄运，只能像孔夫子一样泣向麒麟。

苏武先还汉，黄公岂事秦？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

已用当时法，谁将此义陈？

先：以…为重。

黄公：指夏黄公。四皓之一。（略）。参阅《史记-留侯世家》。

楚筵辞醴（lǐ）：《汉书-楚元王列传》卷36：“穆生不耆酒，元王每置酒，常为穆生设醴。及王戊即位，常设，后忘设焉。穆生退曰：'可以逝矣！醴酒不设，王之意怠。”后因以为遭君主冷遇典实。此或指李白辞永王璘受官事。参考：《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李白）：“半夜水军来，寻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

梁狱：：典“上书梁狱”。《史记-邹阳》：“邹阳者，齐人也。游于梁，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之徒交。上书而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胜等嫉邹阳，恶之梁孝王。孝王怒，下之吏，将欲杀之。邹阳客游，以谗见禽（擒），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书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为上客。”或指李白因永王璘事坐系浔阳后力辩己冤。

大意：苏武总是以还汉为重，夏黄公岂会事秦？曾辞却永王所受伪官，也曾上书为自己辩护。已按当时之法服刑，谁又能将此事向朝廷详陈？

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莫怪恩波隔，乘槎与问津。

恩波：帝王恩泽。《侍宴乐游苑送张徐州应诏》(梁-丘迟)：“参差别念举，肃穆恩波被。”《长门怨》(唐-刘驾)：“御泉长绕凤皇楼，只是恩波别处流。”

乘槎（chá）：典“仙槎”或“张骞槎”。（略）。《哀江南赋序》（北周-庾信）：“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有感》（杜甫）：“乘槎断消息，无处觅张骞。”

大意：人虽年迈，仍应吟诗秋月下；人虽有病，但愿病愈暮江滨。不要埋怨皇上恩泽断绝，一定要“乘槎”上天探明究竟。

诗意串述：这是一首20联排律。首6联写李白前半生。一、一朝成名。由于贺知章竭力宣扬，您的旷世才华一鸣惊人。二、志得意满。您供奉翰林，出入深殿。陪皇上泛舟，承皇上“殊渥”。身后一大批位高名显的文人（青云）。接着6联写李白赐金放还后落魄。对李白这段经历，杜甫看法是：一、即未负隐居志向，又在宠辱中保全了自身。这是可佩的。二、“怜野逸”、“嗜酒”、“醉舞”、“行歌”，显示您的“天真”。这是可爱的。三、看得出您才高如祢衡但愁眉不展，感觉您是遇到了不善之人，才被皇上放归，落得如“原宪贫”。这是可叹的。杜甫在李白身上看到了可敬的一面可爱的一面也看到了可叹的一面。“稻粱”以下6联写李白晚年特别是流放夜郎前后。这一段是重点。一、您入永王幕不过是为“稻粱谋”，但却有很多不实谣言。（为李白入永王幕开脱。）二、流放地夜郎也太远太热。（处理太重。）三、这几年您像贾谊倒霉像孔子途穷。（李白也曾自比贾生和孔子。）由此杜甫感叹：您像苏武一样总想着“还汉”，像黄公一样绝不会“事秦”，您曾经辞却永王伪官，也曾经上书细陈。当时也许说不清楚，您也已按当时之法服刑。现在总该说清楚了吧？谁来说呢？杜甫在为李白鸣不平。末2联写嘱咐。咱俩都老了，但还要“老吟秋月下”（同在月下望月思念）；咱俩都有病，但愿“病起暮江滨”（江水相连）。也不要埋怨皇上“恩波隔”了，但一定要“乘槎”上天问个明白！这首诗辞藻富丽，用典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