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高明的道士差不多都可兼职为房中术的顾问，当皇帝们面对三宫六院无穷尽的佳丽心有余而力不足，官僚富人们受困于妻妾成群精力未济，就要由深山里请来这些客人，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采战。立竿见影的春药，神秘莫测的技术，很快就能够令他们枯木逢春，如鱼得水，在床帏之间得心应手。而贡献了房中术的高道，也因此为皇帝赏识，可以将他的教义风行于天下，或者是移走富人们的金山银山，以支援他在山林里其实很贵的丹鼎事业。
也有一些道士干脆被附会成穿着道袍的采花贼，他们精通男女的“战争”，能够在一场场床戏里大胜对手，采阴补阳，返老还童，而令自己得道成仙。在服气、导引、服食、外丹、内丹等道路之外，还有这样一条终南捷径，通过女人的身体，重回鸿蒙未判的混沌。事实上，《汉书?艺文志》举出的道家的方术，有医经、经方、房中、神仙四类，而所谓的房中八家，他们的秘籍的名称就是《容成阴道》、《务成子阴道》、《尧舜阴道》、《汤盘庚阴道》、《天老杂子阴道》、《天一阴道》……在这些令人蛋疼的指南后面，是彭祖、黄帝等御女千人而得以飞升，吕洞宾三戏白牡丹，三峰采战等令人浮想联翩的故事，所以，等到前几年，大名鼎鼎的李一道长版本的故事出来之后，道士与淫贼，差不多也就要殊途而同归……
虽然《周易》里已经有了“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媾精，万物化生”的说法，老子的《道德经》讲：“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道家也很少板起禁欲的脸，来修建男女之防的长城，但是将男女的双修与房中术划上等号，对隐修于山林中的道士们来讲，的确是莫大的冤屈。起码是唐宋以下，当修行的道路，由外丹转向内丹之后，沿着“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的漫长道路摸索的真人们，就已经与房中术划清了界限。
虽然双修与房中术的活动中，都要将男性的精液视作至宝，以“不泄”为目标，但房中术的目的，显然是为了久战不懈，让不倒的金枪，在女性的身体里，停留更长的时间，或者是进入更多女性的身体，以此得到超出常理的快乐。而在双修之中，术士们将源源不断，由宇宙中化生出来的液体作为原料，在由他与他的法侣所组成的阴阳的鼎炉里，化生成“气”、成“神”，以期内丹的涌现，当珠光盈盈的内丹在他们身体的小宇宙里发出光华的时候，性的愉快，是被排除在外的。
而一味纵欲的房中术，实际上，是被看作是道家的低级的法术，是给那些走火入魔的家伙准备的一条不归路。《吕洞宾丹道全书》里，有这么一则故事，讲吕洞宾去拜访房中术专家梓潼娄道明，这个家伙家里常常蓄养着十位少女，供他“昼夜迭御无休息”，他也因此“神清体健，面若桃红，或经日不食，年九十有七，止如三十许人”。但他的法术被云游天下的吕洞宾破掉了，当吕洞宾现身说法之后，“后数日娄忽不快，吐膏液如银者数斗而卒”。这些水银一般的“膏液”，显然是这家粉在经年累月的采阴补阳，由少女们的身体里采集而来的，好像是忙碌的蜜蜂，由百花里采集而成的蜂王浆，让他葆有青春，因为膏液无法凝化成内丹，所以他只不过是积液未化的妖怪，算不上是炼气成神的真人。
我还有一点怀疑，房中术可能是道士们修炼活动中的一个副产品。当他们在静坐、服气，炼丹的过程中，发现出一些让身体发生奇异的变化的秘密，就像五石散之所以在魏晋风行，是因为它不仅可以让敷粉何郎们变得青春俊雅，还能够担当起春药的效用，增进他们在深闺里的热力。它与美国大名鼎鼎的蓝色小药丸一样，本来是为了解决“心”的问题，最后却被用来取悦我们的下半身了。毕竟，在任何时代，总有一些人在做着通俗化的努力，擅长于将纯真无瑕的精神成果，化作充满热力的欲望的狂欢。
问题是，阴阳采战并不能走通成仙之路，那些主张男女双仙的道士们，他们的头脑里在想些什么，又到底是如何实践的呢？这些问题，我们还是留待下一课吧。
道士们对于精液的珍视，已经达到了令人肃然起敬的地步。亘古以来，男性在性活动之后所陷溺的虚弱境地，加上随着岁月的增进，性能力的降低与衰老同步来临的事实，都会令人将生命力的流逝与精液的流失联系到一起。所谓万恶淫为首，对儒家是伦理的告诫，对佛家是如来的律令，对道士们而言，却是修炼的指南——源于一个生生不息地产生出精血的身体，作为驱动内在的“小宇宙”运转的动力，这一股天赐的神泉，绝非是为泛滥于爱河，摇荡欲望的小舟，也不是为传宗接代，制造成吉思汗们那样遍布天下的子孙，而是承担着救赎我们自身，重返先天原乡的使命。
所以男性们被分成童男子与非童男子两个阵营，如果你现在还保存着处男之身，引而未发，冲气以为和，那么恭喜你，离天国仙乡近在咫尺。可惜的是大部分的道士踏上修行之路的时候，都会悲伤地发现，他们早已将元阳播撒在山下的床笫，不仅是制造出了儿女成行的大麻烦，也拖累自己的身体变成了废柴——以已漏之身而求长生，真的是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难啊！
所以全真道的道士们做出了榜样，与正一道居家或在子孙庙里工作的制度不一样，他们仿照和尚们建立起了道观的制度，当他们按照严密的组织入住道观之后，原则上，就要与敦伦的生活挥别，这就是王重阳自称他将马钰、丘处机们“钓”出来的原因——由充满欲望的世俗的生活之海里捞取出来，进入荒野的、本真的修行的生活之中。全真道士们对童子之身的珍视与失去精液的恐慌，由《西游记》与《神雕侠侣》这样的通俗小说中都可看得出来——唐僧是多么害怕失去他九世未破的金禅子的贞洁身体啊，他因此也成了该书里最为珍贵的一道菜，总是在要被端到妖怪的桌子上与床上的一瞬间，被悟空带着八戒由男女妖精的筷子下或者身体下抢出来，《西游记》据说就是丘处机的徒子徒孙们按内丹的心法改写出来的。而接替丘处机担任全真教天下掌教的尹志平，在历史上，当然不会认得一个名叫小龙女的女人，但他对春风一度的罪感，恐怕也是他治下的全真道士们不小的心理情结。
问题是，已经春风一度或者春风十里的尹志平们，该怎么办？如何以被情欲冲刷过的身体来化虚合道？老子有言，“抟气致柔，复归于婴儿”，由龙虎大丹的修炼，来修补已漏之身，逆转面向欲望、面向死亡的路，让它由悬崖上回头，就是所谓的“顺则生人”，“逆则成仙”！
道经讲：“循环灌注，久久纯熟，气满三田，上下交泰。所谓常使气冲关节透，自然精满谷神存也。”经过长期的积蓄，后天的精气在下丹田之中汹涌澎湃，常常是在清晨，让禁欲的修行者像少年们那样“竖起旗杆”，这就是身体的“活子时”的到来，修行的家伙，就可以施展内丹的工夫，将这些生命的原液，向上导引，通过河车的搬运，让它沿着脊椎重返到松果体所在的上丹田——精液会在搬运的路途中，升华为先天的元气——令身体重回青春的动力。
这一过程，据说会令修行者醺醺如醉、酥麻难当，就是《射雕英雄传》里，郭靖练全真派内功初见成效时的感觉——一只，也许是一群小老鼠在身体里爬来爬去。道经认为，这是龙虎、坎离、铅汞、阴阳在修行者的身体里，产生了交媾——一个人自己的双修才是真正的双修？当然，李约瑟在他的了不起的《中国科学技术史》里也解释，那可能是男性的精液由膀胱在悄悄改道，他考证出在印度的一些瑜伽术里，也有这样的“改道”，而产生出来的“醺醺如醉”。
但这种可能性，也许在入门级的道士那里会有，已经顺利地完成了筑基的修行者，他们连关于性的梦，都会消失掉，不再与“鬼神交”，何谈“改道”呢，孔子讲他久不梦见周公会觉得心里发虚，如果一个道士，很久不梦见“老虎”的话，他的修行之路，可能就已经变得光明起来了。
近代的道家大师陈撄宁就是这样回答那些有进道之心，但又被春梦困绕的年轻的修行者的：男女双修的好事，你们不要去想，那是一条危机重重的道路。最好的办法，就是练好括约肌，然后消除掉游荡在尘世中的心魔，有一天，就会无欲无梦到天明，让宝贵的精液在我们身体的鼎炉之内逐日化作真气，去抗拒荒芜而虚空的宇宙。
如果你没有听从陈撄宁大师的劝谏，执意要寻找到梦中的法侣，进行双修的话，那么，请记住：相对于修炼者一个人的清修，双修可能是一条更艰难的修炼之路，它与房中术没得一毛钱的关系。
清修派修士们将自己的身体或者虚空当作“鼎炉”，自身的精气神当作药物，在远离女性的地方围垣修行，王重阳的“活死人墓”正是由此而来。而双修派的修士们，他们将药物分成两种，一种是内药，循环在他们自己身体中的精气神——精是核心，被称之为龙之弦气、离中之阴、砂中之汞，虽然男子一身是阳，但男性之精却是“阳里阴精”，是属阴的；而外药，则是指女子的精气神——女性之精，是虎之弦气、坎中之阳，铅中之银，女子一身是阴，而这一点体液却是属阳的。修士们在自己的身体之内设立起鼎炉，来调理自己的精气神，但是，当独自修行到一定的地步的时候，就需要修助于女鼎——一个充满了生命原力的山洞，由这个女鼎之中，得到一点真阳，凝结成微妙的“金丹”，这一点金丹是生命元力所凝聚，会被精气神所滋养，引导生命走上“逆而成仙”的旅程。
主张双修的，是内丹学中的南宗双修派、东派与西派。
南宗双修派认为，并不需要危险的交接，就可以由女鼎之中得到“真阳”，“阴阳派虽主男女双修，但和房中术的体接法不同，而是隔体神交，即男不脱衣，女不解带，男女双坐，神气相通，情感相合，心声相应，二气交媾。认为如此可生大丹。”
东派的双修，则是修士们在经过了百日清修，“精满不思欲，气满不思食，神满不思睡”，达到“寒不能侵，暑不能涉，如婴儿然”的“髓实”境地之后，才预备临炉采药——与准备好的“女鼎”相见，进行性的接触。用陆西星的话说，采药的过程，是“探虎穴而捋虎须，几不免于虎口”，一旦修士把持不住，精气流溢，就会前功尽弃，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应“采药临炉之际，要正心诚意，不得妄起邪淫，专以一真相感相眷相恋，使彼求而我应，彼动而我静，如此方为合妙”。而临炉的时间与火候，陆西星又讲，“一霎烟火飞，真人自出现”，“以一符之顷而夺骊龙之珠于颔下”，所谓一符，差不多就是四十分钟的样子。一次用鼎之后，修士“片晌得药”，内药与外药打成一片而形成金丹，“如鸡抱卵，如龙养珠”，清修数年，就可以得道。
李西月开创的西派，实际上是将南宗的双修与东派的双修法整合到了一起，这一派的修士们在“用鼎”的时候，既有隔体的神交，又有合体的接触。在炼丹的准备阶段，是南宗的“神交而体不交”，修士与“女鼎”用不着宽衣解带，而是“调度阴跷之息，与吾心之息相会于气穴中也”，“凝神调息，静候动机，机动籁鸣，一缕直上……采之以剑，调之以琴，运之以河车，封之于黄庭”，筑基之后，达到炼精化气的阶段，才轮到与“女鼎”裸裎相对，此时方才“口对口，窍对窍”，奔赴“任督交合之地，阴阳交会之所，乌兔往来之乡”。
李西月用他的生花妙笔描写道，“法在以虚明之心、妙有之性和砂拌土，种在彼家，彼家虚而由我实之，彼家无而自我有之，以有投无，以实入虚，死心不动。霎时间先天一气从虚无中来，一候为一阳，有如震；二候为二阳，有如兑。时值二候，正宜合丹，那边吐一弦真气，其喻为虎向水中生，这边落下一点玄光，其喻为龙从火中出，两边龙虎交会，性情交感，一场大战，宛如天地晦冥，身心两静矣。俄而三阳发动，有如乾卦，如潮如火，如雾如烟，如雷如电，如雪如花，身中阳铅晃耀，我即持剑掌印，踏罡步斗，鼓动元和，猛烹极炼，透三关而上泥丸，一身毛窍皆开，比前玉液河车更不同也。吞而服之，以先天制后天，性命合而为一，即大还丹也。”
对！虽然是周密的仪式般的交合，依然可以由这一段文字里读到性的欢愉，神明之境与邪淫之地其实就是一墙之隔，天堂与地狱就在一念之间。而这样的龙虎交会，天地晦冥，也就是四十来分钟的功夫，得药一毕，修士们就要挥别美妙的“女鼎”，进入漫漫清修的温养阶段。
我还是用我喜欢的《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来举例子，为以上的三节课来做总结吧。在射雕的世界里，郭靖显然是一个南宗的双修派，他由江南七怪与洪七公调教，练得体壮如牛之后，在牛家村的密室里，与黄蓉衣不解带，手掌相对，终于治好了内伤，打通了任督二脉。而周伯通则是东派，他在南帝的皇宫里与瑛姑“一霎烟火飞，真人自出现”，之后就跑到黄药师的桃花岛上闭关。而杨过则是一个运气不太好的西派，他与小龙女隔体神交久矣，可是最紧要的关头，却让尹志平拔了头筹……欧阳锋真是太讨厌了，如果不是他忽然跳出来，将杨过引去练蛤蟆功，与小龙女合体双修的过儿，早就修成了天下第一的神功，不会有之后如此艰难的江湖路了。
回到房中术，那是梁子翁与欧阳克们的爱好，他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雕迷心里都是如吞了萤火虫一样，雪亮雪亮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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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子曰：从古到今，上圣列仙，留下丹经不肯明示。药物一件，其间所指金木、水火、铅汞、砂银，此皆譬喻。而凡俗直以锻炼为事，却将凡铅、水银、砂硫为其药物，以盲引盲，可胜怜悯。吾今分明与世泄露。夫药物者，须知此药从物中出，非凡世金石草木之类，亦非有形有质之数。却又在有形之中而得，似金非世金，似水非凡水。亦有内药，亦有外药。夫外药者，坎中求先天真一之水，水中取先天未扰之铅，铅中采先天太一之气。此气即黑中之白，阴中之阳也。《悟真篇》云：“取将坎位中心实”者是也。盖真一之水，即真一之精气。此气为天地之母，阴阳之根，水火之本，日月之宗，万物之祖。《契秘图》曰：“坎为水为月，在人为肾，肾脏生精，精中有正阳之气。炎升于上，精阴气阳，故铅柔而银刚。虎性属金而金能生水，颠倒取之，母隐子胎，故虎向水中生。虎乃配铅，是谓阴中之阳也。”此只言外药者也。夫内药者，离中求先天真一之液，液中行先天久积之砂，砂中运先天至真之汞。此汞即白中之黑，阳中之阴也。《悟真篇》云：“点化离宫腹里阴”是也。《契秘图》曰：“为火为日，在人为心，心脏生血，血中有真一之液，流降于下，血阳液阴，故砂阳而汞阴。龙性属木，而木能生火，颠倒取之，母隐子胎，故龙从火里?也。龙亦配汞，是谓阳中之阴也。”此止言内药者也。莹蟾子曰：“大凡学道，必先从外药起，然后及内药。高上之士，夙植德本，生而知之，故不炼外药，便修内药也。内药者，无为而无不为也；外药者，有为而有以为也。内药则无形无质而实有，外药则有体有用而实无；外药者色身上事，内药者法身上事；外药是地仙之道，内药是天仙之道；外药了命，内药了性。夫惟道属阴阳，所以药有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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