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0月，镇守东南的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以精锐部队反攻绍兴县城，惨遭失败。绍兴反攻战规模不大，甚至没排进台湾“史政局”《抗日战史》，却是当时抗日正面战场具体的缩影。
反攻绍兴第26师，曾获最高荣誉“陆海空军武功状”，是传奇劲旅。日军则只以1个战力二流的步兵大队（营）守城。第26师以泰山压顶的优势兵力出击，但一整个步兵营，攻不下1个加强排（小队）据守制高点。两个步兵团打不下1个大队据守的县城。
一般军史专家，对如此战况，总以“消极抗战”、“保存实力”、“外战外行”等语轻率评价。然而，就在绍兴城前，第26师展现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主攻方向两位营长，都是身先士卒，壮烈殉国！
第26师并非作战不努力，而是兵器赶不上日军。然而，百战百胜的日军，却无法在战略上打败中国。顾祝同对手、日军第13军司令官泽田茂是个学院派，他试图在绍兴发动一场大型攻势，彻底消灭第三战区野战军，取得东战场最终胜利。第13军幕僚却一致反对司令官的狂想。最后，泽田中将遭到难堪失败，被勒令退役。
抗日战争最难以理解之处，是日军可以在局部战役中百战百胜，却无法于战略上击败中国。
可以说，只要看懂绍兴反攻战，就能理解抗日正面战场。
1. 不对称的抗日战场
1941年9月底，第26师秘密推进到绍兴城南会稽山区平水镇，准备发起反攻。
第26师是四川军阀郭汝栋部队，虽然只是杂牌川军，但郭汝栋引进大批黄埔军官充任各级干部，运用新操典勤训精练。1937年淞沪抗战，杂牌第26师死守大场镇，一鸣惊人，军令部评为沪战成绩最优的五个师之一。此后，第26师转战浙赣两省，打遍抗日东战场每一场血战。1941年5月上高会战，第26师向日军侧背猛烈进攻，与上高城前第74军联手合围第34师团，建立奇功，荣获“陆海空军武功状”。
淞沪会战中被打成废墟的上海大场镇
当时个人最高荣誉是青天白日勋章，“陆海空军武功状”则是部队最高集体荣誉。第26师反攻绍兴时，刚受到最高荣誉褒奖，又已整补3个月，兵强马壮，堪称第三战区的王牌师。而日军守绍兴的部队，却是一个刚打过败仗的二流步兵大队。
日军兵力有限，只能以第22师团负责防守整个钱塘江南岸占领区。这是一个二流的“警备师团”，而且备广兵分，真正分配到绍兴守备兵力，只有步兵第86联队的步3大队。1个步兵大队编制3个步兵中队（连），步3大队以1个中队守城西柯桥镇，1个中队守城东皋埠镇，真正部署在县城的只有1个步兵中队。但县城的步兵炮火力不容小觑，步86联队与步3大队的直属部队都在县城，步86联队有步兵炮中队与速射炮中队，步3大队有机关枪中队与步兵炮小队，共有4门75毫米山炮，4门37毫米平射炮，2门九二步兵炮与8挺重机枪。
绍兴城四面田野，无险可守，连城墙都已拆除，日军只能凭借护城河部署防线，而且兵力薄弱。以战功彪炳的第26师攻打只有1个步兵中队守备的县城，地形又是易攻难守，理应是探囊取物。然而，日军的空中武力，却使第26师难以施展。
日军的绝对空优，是抗日战争成为“不对称战争”主因。绍兴邻县诸暨，就有一个生动战例。
就在绍兴反攻5个月之前，步86联队一度由绍兴侵入诸暨县境。第三战区动用第86军与暂编第9军两面对进，试图将诸暨境内的步86联队包挟围歼于枫桥镇。步86联队战力寻常，联队长古贺龙一长期指挥二流守备部队，战术素养有限，节节败退。但就在步86联队行将就歼之际，日军大本营紧急由当时在台湾整补的第4飞行团抽调8个轻爆击机与重爆击机中队转场南京机场，援救步86联队，战况顿时改观。第4飞行团以九七式重爆击机切断后方联络线，再以九七式与九九式两种轻爆击机直接炸射诸暨前线地面部队。第86军的前锋第148师原本胜卷在握，很可能成为活捉古贺联队长的功勋部队，但就在决胜时刻，“遭到敌机九架竟日轰炸，伤亡惨重”，全师溃散，步86联队反而大获全胜。
第4飞行团使用于诸暨的单发动机“九七式轻爆击机”与双发动机“九九式轻爆击机”，其实都是俯冲轰炸机，以精确的“急降下爆击”为强项，炸弹酬载量超过450公斤。一枚用使用瞬发信管的50公斤“九四式爆弹”，由俯冲轰炸精密投掷，可以有效杀伤半径25米内的人员，形象地说，一枚小型炸弹的杀伤区域，相当于一个小学操场。炸弹投完，还能以重机枪俯冲扫射。九七式有2挺7.7厘米重机枪，九九式多达3挺。当时中国步兵营的主要火力是1个重机枪连4挺重机枪，两架轻爆机的盘旋扫射，相当于1个重机枪连火力全开，而且不受地形限制！
要避开不对称的空中优势，第26师不可能大张旗鼓，以堂堂之阵包围攻城。如果第26师在大白天攻打绍兴，由南京赶来的“轻爆”机队，能在数小时内使第26师全军覆没。因此，第26师只能在黑夜中进入攻击发起线，在晨光乍现的拂晓一刻，孤注一掷，发动最短促的突袭。只有抢在南京机场日军机队尚未起飞前打垮步3大队，才能避开来自空中的大屠杀。
然而，一个小小制高点，破坏了第26师突袭。
2. 必敗的绍兴反攻战
要在最短时间内攻取绍兴县城，最佳路线是由临近会稽山的城东进攻。会稽山能隐蔽第26师的大部队行动，出敌不意摸到城边。但步86联队也有准备，在城东靠山的五云门与稽山门构筑多处碉堡，严密警戒。
相比之下，南门外是一片田野，日军并未构筑坚固阵地，成为绍兴城防的弱点。南门有南渡桥（位于今解放南路城南大桥西），进城便利。由会稽山突出的香炉峰至南渡桥，直线距离只有1.4公里。
第26师师长王克俊精明避开日军严密警戒的城东，选择由城南突破。王师长使用两个步兵团攻城，担任攻势主力的第78团，在黑夜中挺进到香炉峰西侧，通过不到两公里的田野，向南渡桥冲锋。第77团则声东击西，佯攻城东。
然而，一个小小的高地据点，打破了第26师的反攻计划。
要以香炉峰西侧为攻击发起线，首先要拔除香炉峰上的日军据点。据本地专家考证，香炉峰守军只有1个分队（步兵班），士兵16人，另配属1门山炮与1挺重机枪。参加绍兴反攻战的第26师工兵营营长何聘儒回忆，峰顶守军为1个加强排。“四周架设铁丝网，各险要处均有碉堡、地堡，火力封锁严密，工事坚固，易守难攻。”
香炉峰可以俯看整个绍兴城南田野，守军的山炮与重机枪必然已经事先标定射击诸元，与县城内的步兵炮互相呼应，在城南构成细密火网。若不拔除香炉峰据点，第78团可能在1.4公里的田野上全军覆没。因此，第78团胡荡团长在攻城之前，首先以第1营仰攻香炉峰。
然而，中国的步兵没有平射炮，只有82毫米迫击炮，炮弹是以炸裂破片杀敌的榴霰弹，打在坚固工事上毫无用处。要击破坚固工事，必需使用合金钢弹头破甲弹，而中国造不出穿甲弹。因此，野战部队普遍无法攻坚。仰攻香炉峰的第1营，打不破日军地堡，困顿于香炉峰前。
到了白天，第26师只能停止攻势，因为日本飞机来了。
部署在南京的飞行第75战队拥有10架九九式双轻爆机与8架九八式轻爆机，能迅速发动俯冲轰炸。第26师面对空袭，只能退进山林迅速伪装，就地隐蔽，苦等夜幕降临。
强大的俯冲轰炸，是抗日时期中国攻击异常缓慢的主因。白天躲空袭，晚上打不破日军地堡，1个步兵营花了两个昼夜，打不破1个加强排的山顶据点。
然而，第1营并非不努力。第1营营长刘升三（黄埔11期）亲自在香炉峰西南的190.9高地督战，登高掌握战况，遭到日军迫击炮射击，壮烈牺牲。
攻打香炉峰，曝露了第26师的行踪，第22师团迅速调动援军加强县城防御。原本在城东担任佯攻的第77团团长杨杰臣，见到城南突袭曝露，寸步难进，决定孤注一掷，猛攻城东稽山门，却被第22师团增援的强大炮兵阻止，僵持于护城河前，进退不得。
绍兴反攻战已经失去致胜先机，抗日战争中，一般的攻势作战常在这无解僵持中无奈结束。然而，第78团第3营营长杨松龄，却打出第26师的赫赫雄风。
3. 杨松龄营长的最后一刻
10月1日深夜，王师长决心不理睬香炉烽的火力据点，乘黑夜向南门挺进。
这次夜袭，不能全团一起冲锋，必需在静无人声的黑夜中，以尖兵小部队安静攻占南渡桥，为第78团主力打开进城之路。担任前卫的第3营营长杨松龄（黄埔8期），亲自率领这个决定成败的尖兵连。
步兵连在排队整齐，称为“密集队形”。但上战场，密集队形是轻重机枪的活靶，因此步兵连的“战斗前进”，必需使用“疏开队形”，3个排彼此间隔30米。各排再将3个步兵班散开，以攻击南渡桥的“敌火下运动”状况，应该散开成“散兵行”，互相掩护跃进。然而，以何聘儒回忆的战况推测，杨连长根本没有疏开部队，他采用操场列队前进的密集“连纵队”，不顾暗夜方向难辨，水田沟埂绊脚，河渠满溢，只是发狂般提枪快跑，在黑夜中由香炉峰西侧一口气跑过不到2公里的田野，直接奔上南渡桥。
杨营长这招，大出日军意料之外。若第3营按照操典动作，疏开跃进，耗时可达数小时，但尖兵连是不顾生死一口气冲上南渡桥，耗费时间可能不到10分钟。古贺联队长非常粗心，居然没有在南渡桥阻隔交通，尖兵连一口气跑过南渡桥，冲进城区！
日军炸了窝。沿护城河部署的守军马上打开探照灯，“亮度极强，目为之眩”，香炉峰与护城河两面重机枪疯狂扫射，原本紧跟尖兵连快跑的两个步兵营在交叉火网中大乱，伤亡惨重，不少士兵落入河渠中淹死。据本地专家访问城南老人，战士“倒在城南的护城河、稻田里，与护城河边，景象十分凄惨”。
已冲进城内的杨松龄营长并不畏怯，他率领全连猛攻以步3大队的主阵地，县城制高点府山。
绍兴城内有三个制高点。绍兴府衙旁的府山、建有应天塔的塔山与建有文笔塔的蕺山。据本地文史记载，日军在3处高地都构建碉堡，这是日军在绍兴城中的火力支撑点。一旦绍兴城破，部署在三处高地的步兵炮与重机枪火力全开，横扫绍兴城区，是最后自救手段。而在城区街巷与护城河旁，日军也构建细密防御工事。仅建有明碉堡之处，即包括“偏门大明电灯公司、城内清道桥拐角、昌安门头、五云门头、南街稽山中学门前、团箕巷新新舞台间壁、北海桥墩、西郭吊桥旁、偏门吊桥旁、大善寺内塔下”，将当时县城各出入口全部封锁。
以视死如归精神冲进城区的杨松龄营长，必需击破这些明碉暗堡，才能消灭日军。但杨营长没有击破碉堡的步兵炮，他只有步枪、轻机枪、掷弹筒与手榴弹。打在碉堡上如搔痒。
杨营长亲率尖兵连仰攻府山，但他打不破碉堡，伤亡惨重，只能向塔山后撤，日军在塔山有居高临下的火力据点，于稽山门与水偏门都有据点构成封锁火网，杨营长无法突围。步3大队乘机反扑，将尖兵连包围。
在最后绝望一刻，杨营长发动自杀冲锋，誓死不当俘虏。他冲锋在前，身中多弹，壮烈成仁。
“据事后逃出来的老百姓，叙述当时巷战情况…日军军眷和重要物资已准备向萧山方向撤退。我部壮烈牺牲时，最后只见一个身穿黄呢军服的军官，身中数弹而未倒下。直至头部被击中，才倒在地上，光荣牺牲。”
4. 日寇的“大铁槌”幻梦
日军防守占领区的方法，是于重点城市部署重兵，各地要点以小部队分散守备，固守待援。在浙东，第22师团主力驻防萧山，香炉峰接战曝露第26师行动，第22师团立即由萧山出击。10月1日，第22师团已推进到柯桥。第26师只能饮恨撤退。两天激战，第26师伤亡官兵650员名。据本地专家考据，日军阵亡65人，负伤80人，伪军伤亡500人。
火力与制空权，局限了中国的攻击力量。第26师的火力无法攻坚，对空袭更是束手无策，只能伪装掩蔽等待天黑。因此，抗日战争的战况，总是攻不下据点、总是作战迟缓、总是伤亡惨重。这并不是作战不努力，而是兵器的局限！
日军则是“百战百胜”的。如诸暨战役，即使步86联队地面作战完败，古贺联队长平庸无能，但只要第4飞行团凌空助战，步86联队就能反败为胜，庆贺胜利。
然而，放大历史的视界，绍兴一地的作战，又能证明日军在战役层面虽然百战百胜，但于战略层面却技输一筹，无法真正击败中国。
当时负责苏浙赣作战的日军总指挥官，是第13军司令官泽田茂。他长年于部队机关任职，是陆军大学名教官，于侵华战争初期升任参谋次长，宦途得意，却缺乏实际作战经验。他于1940年底调任第13军司令官，一心希望打个拿破仑式大会战，一决胜负。
1941年4月，泽田茂的机会来了。日军大本营决定发起浙东作战，彻底封锁东南沿海，并将强大的第5师团调给第13军。泽田茂雄心勃勃，要将浙东作战打成大歼灭战：“本人坚信作战的目的在于痛击敌人，以摧毁其战力为第一。”
浙东作战两路并进，由萧山出击的第22师团与第15师团赤鹿支队沿沪杭甬铁路南下，攻掠绍兴，向南深入诸暨。第5师团则由海路登陆宁波至温州各主要港口。攻掠诸暨后，泽田茂得到顾祝同严令反攻诸暨与绍兴的情报，认为是天赐良机。他要一口使用所有兵力，立足绍兴，挺进诸暨，进行一次大围歼战，以1个联队吸引第三战区主力，两个师团主力绕到侧背猛击。泽田茂豪迈地称之为“大铁槌作战”。
泽田茂分别向中国派遣军与大本营呈报“大铁槌作战”。经验老道的中国派遣军嗤之以鼻，远在东京看地图打仗的大本营却非常热心，立即派来联络参谋协助。面对两处上级的分歧意见，泽田召集参谋讨论，不料第13军的全体参谋，居然一致反对他的狂想。因为中国才是“大铁槌作战”的行家。
中国没有制空权，不能攻坚，只能在守势作战中取胜。1939年第一次长沙会战，守势决胜的“后退决战”成形。面对汹汹来袭的日军，略战即退，让开正面纵敌深入，而后颠倒正面，如大铁槌般重击来犯日军的侧背，两线兵团包挟，就三次长沙大捷与上高、常德、豫南、鄂西等经典大会战。
顾祝同本人也是“后退决战”行家。1942年4月浙赣会战，泽田茂终于一偿宿愿，利用杜立特炸东京，大本营命令扫荡中国境内接应机场的机会，说服中国派遣军集中空前兵力挟攻第三战区主力，虽然打通了浙赣铁路，最终仍因不敌侧面压力，被迫放弃衢州、贵溪、上饶、鹰潭等重镇，退回原点。
想在顾祝同面前卖弄“大铁槌作战”，是班门弄斧。浙赣会战结束后，大本营迅速命令泽田茂退役，此后不再起用。
靠着“后退决战”，中国鏖战八载，于战略层面立于不败之地。日军在战役中虽然屡战屡胜，但始终无法真正在战略上打败中国。
绍兴一城的战史，正是抗日战争的缩影。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