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然君子立身，务修其本。杨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况复溺思毫厘，沦精翰墨者也！夫潜神对奕，犹标坐隐之名；乐志垂纶，尚体行藏之趣。讵若功宣礼乐，妙拟神仙，犹埏埴之罔穷，与工炉而并运。好异尚奇之士；玩体势之多方；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鉴者挹其菁华，固义理之会归，信贤达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赏，岂徒然与？
【翻译】然而君子立身，务必致力于根本的修养。扬雄则说诗赋乃为“小道”，胸有壮志的人不会只搞这一行，何况专心思考用笔，把主要精力埋没在书法中呢！对全神贯注下棋的，可标榜为一“坐隐”的美名；逍造自在垂钓者，能体会“行藏”的情趣。而这些又怎比得上书法能起宣扬礼乐的功用，并具有神仙般的妙术，如同陶工揉和瓷土塑造器皿一般，变化无穷；又像工匠操作熔炉铸锻机具那样大显技艺！酷好崇异尚奇的人，能够欣赏玩味字书体态和意韵气势的多种变化；善于精研探求的人，可以从中得到潜移转换与推陈出新的幽深奥秘。撰写书论文章的人，往往择取接受前人的糟粕；真正精于鉴赏的人，方能得到内涵的精华。经义与哲理本可溶为一体，贤德和通达自然可以兼善。汲取书艺精华借以寄托赏识情致，难道能说是徒劳的吗？
【原文】而东晋士人，互相陶淬。室于王谢之族，郗庾之伦，纵不尽其神奇，咸亦挹其风味。去之滋永，斯道愈微。方复闻疑称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绝，无所质问；设有所会，缄秘已深；遂令学者茫然，莫知领要，徒见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或乃就分布于累年，向规矩而犹远，图真不悟，习草将迷。假令薄解草书，粗传隶法，则好溺偏固，自阂通规。讵知心手会归，若同源而异派；转用之术，犹共树而分条者乎？加以趁变适时，行书为要；题勒方幅，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回互虽殊，大体相涉。故亦傍通二篆，俯贯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飞白。若毫厘不察，则胡越殊风者焉。
【翻译】东晋的文人，均互相熏陶影响。至于王、谢大族，郄、庾流派，其书法水平没有尽达神奇的地步，可也具有一定的韵致和风采。然而距离晋代越远，书法艺术就愈加衰微了。后代人听到书论，明知有疑也盲目称颂，即使得到一些皮毛亦去实践效行；由于古今隔绝，反正难作质询；某些人虽有所领悟，又往往守口忌谈，致使学书者茫然无从．不得要领，只见他人成功取美，却不明白收效的原因。有人为掌握结构分布费时多年，但距离法规仍是甚远。临摹楷书难悟其理，练习草体迷惑不测。即便能够浅薄了解草书笔法，和粗略懂得楷书法则，又往往陷于偏陋，背离法规。哪里知道，心手相通犹如同一源泉形成的各脉支流；对转折的技法，就像一颗树上分生出若干枝条。谈到应变时用，行书最为要着；对于题榜镌石，楷书当属首选。写草书不兼有楷法，容易失去规范法度；写楷书不旁通草意，那就难以称为佳品。楷书以点画组成形体，靠使转表现情感；草书用点画显露性灵，靠使转构成形体。草书用不好使转笔法，便写不成样子；楷书如欠缺点画工夫，仍可记述文辞。两种书体形态彼此不同，但其规则却是大致相通。所以，学书法还要旁通大篆、小篆，融贯汉隶，参酌章草，吸取飞白。对于这些，如果一点也不清楚，那就像北胡与南越的风俗大不相同而属于两码事的性质了。
附《书谱》草楷对照帖及注释
15.（方，手迷挥运之理①，求其妍妙，不亦谬哉！）然君子立身，务修其本②。杨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③。”况复溺思毫厘④，沦精翰墨者也⑤！夫潜神对奕，）
注释：
①“挥”字前面衍“轻重之”三字。
② 君子立身，勿修其本：语出《论语·学而》：“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此句的意思是说君子立身处世，要在根本上下功夫。
③汉杨雄《法官·吾子》：“或问：‘君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按，“虫”指虫书，“刻”指刻符，各为一种字体。后以“雕虫篆刻”喻词章小技。所以此句话说诗赋是小道，是大丈夫所不屑为之事。
④溺思：心思沉溺。豪：通“毫”。毫厘，指书法乃琐细之事。
⑤沦精：沉溺，用心。
16.犹标坐隐之名；乐志垂纶①，尚体行藏之趣②。詎若功定礼乐③，妙拟神仙，犹埏埴之罔穷④，与工炉而并运⑤。好异尚奇之士；玩体势之多方；穷微测妙
注释：
① 垂纶：垂钓。
② 行藏：出世或隐居。语本《论语·述而》：“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③ 讵若：岂如。功宣礼乐，指书法之公用，有助于礼乐教化的弘扬。
④ 挻（shān）：通“埏”，用水和土。埴（zhí）：细腻的黄黏土。
⑤工炉：洪炉，烧制陶器的火炉。按，以土制陶，随意塑造，置于洪炉烧成，其形不一，因此引申为变化无穷。此句是说书法之道，变化无穷，犹如陶人烧制陶器，变化难以形容。
17.之夫，得推移之奥赜(zé)①。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鉴者挹（yì）其菁（jīng）华②，固义理之会归③，信贤达之兼善者矣④。存精寓赏⑤，岂徒然与⑥？（然消息多方性）
注释：
①推移：转化演进。奥赜(zé)： 奥妙，隐秘。
②挹（yì）：汲取。菁华：精华也。《尚书大传》：“菁华已竭，褰赏去之。”
③义理：合乎一定伦理道德的行为规则，犹谓道理。苏轼《与章子厚书》：“追思所犯，真无义理。”归：合并，或集中于一类，或集中于一地。
④贤达：贤明通达，有才德有声望的人。汉王充《论衡效力》：“文儒非必诸生也，贤达用文则是矣。”
⑤存精寓赏：把最好的见解存录下来，让有识之士来赏鉴品评。寓：寄托。
⑥徒：白白地。
18.（情不一乍刚柔以合体成或势）而东晋士人①，互相陶染②。室于王谢之族，郗庾之伦③，纵不尽其神奇，咸亦挹其风味④。去之滋永⑤，斯道愈微⑥。方复闻（疑称疑，）⑦
注释：
① “而”字之前衍“然消息多方性情不一乍刚柔以合体成或势”等字，已点过。
②陶染：熏陶感染。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体性》“然有才庸隽，气有刚柔，学有深浅，习有《雅》、《郑》并性情所铄，陶染所凝。”草书“淬”字和“染”字易混淆。“淬”疑惑“染”的讹字。
③王、谢、郗（xī）、庾（yǔ），东晋世家大族，多善书者。伦：辈，类。
④咸：皆、都。《易·干》：“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⑤去之滋永：犹言离开得愈久。去：距离，差别。滋：愈益，更加。永：久远。
⑥微：衰落。
⑦方复：加之，且又。
19.（方复闻）疑称疑①，得末行末，古今阻绝②，无所质问；设有所会③，缄秘已深④；遂令学者茫然⑤，莫知领要⑥，徒见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⑦。或乃就分布于（累年，）⑧
注释：
①方复：加之，且又。
②古今阻绝：古今相去甚远，时代隔绝。
③设：即使、假如。《史记·灌夫传》：“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 会：理解，领悟，懂。
④缄秘：犹指封闭隐秘。缄：封闭。为书信封口曰“缄”。秘：秘密。
⑤遂：于是，就。茫：模糊不清，对事理全无所知。
⑥领要：亦要领，指话语或文章的要点。《资治通鉴·唐高祖武德二年》：“陛下语太多，而无领要。”
⑦悟：理解，明白，觉醒。
⑧就：到，从事，开始进入。分布：分间布白，指字的点划结构布置及字与字，行与行之间关系的安排，即所谓结字或整体布局，构图。按，此句意为有的学书者只知常年研习结构，而不明笔法规矩。
20.累年，向规矩而犹远①，图真不悟②，习草将迷③。假令薄能草书，粗传隶法，则好溺偏固④，自阂（hé）通规⑤。詎知心手会归，若同源
注释：
① 向：对着，朝着，与“背”相对。
② 真：真书，正书。
③此二语谓对真书的书写规则无所领会，写起草书来更觉困惑。
④好溺偏固：囿于自身的好恶，十分偏执。
⑤ 阂：阻隔。通规：通用的规范。此处是指各种书体所共通的规范法式。
21.异派①；转用之术，犹共树而分条者乎②？加以趁变适时，行书为要；题勒方幅③，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于专谨④；真不通草，殊非翰札⑤，真以点
注释：
①派：水的支流。
②条：植物的细长枝。
③畐：同“幅”，布帛的宽度。“方畐”指方形的笺册。中国古代点诰，诏命，表奏等均用方形笺册，故“方畐”亦借指重要文书。
④殆：缺乏；大概，几乎。谨：慎重，小心。
⑤殊：特别，很。札：古时写字的小木筒。翰札：泛指书信笔札。
22.（真以点）画为形质①，使转为情性②；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回互虽殊③，大体相涉。故亦傍通二篆④，俯贯
注释：
①真：真书，指篆书和隶书，不是楷书。行质：外形和实质。此处指字的基本构成要素。
②情：外界事物所引起的喜、怒、爱、憎、哀、惧等心理状态。性：人或事物的本身所具有的能力、作用等。
③ 回互：转换，变化。（南朝梁）刘勰（xié）《文心雕龙·谐隐》：“谜也者，回互其辞，使昏迷也。”
④ 二篆：指大篆和小篆。
23.八分①，包括篇章②，涵泳飞白③。若毫厘不察，则胡越殊风者焉④。（至如钟繇隶奇，张芝草圣，此乃专精一体，以致绝伦。伯英不真，而点画狼藉；元）
注释：
① 八分：此指今人所称的隶书。
② 篇章：此指章草。章草是由草隶演变成的一种草书，兼有隶书和草书的笔意，通常字不相连。
③涵泳：深入体会。宋罗大经《鹤林玉露》：“正渊明诗意，诗字少意多，尤可涵泳。”飞白：飞白书。一种特殊的书体。笔画中露白，像枯笔所写。
④胡：北胡。越：南越。胡、越：胡与越，分别指北方与南方的各民族，胡在北，越在南，疏远隔绝，自然风格大不相同。风：社会上长期形成的礼节、习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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