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 壁 记 事 (1969—1970)1968年12日31日，经过两天两夜的长途颠簸，列车把我们从西安送到安西。疏勒河，柳园站。尽管我们出发前极尽想象，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下车出站后大漠戈壁还是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四野荒凉，寒风呼啸，冻得人直打哆嗦。我当时可是全幅武装：棉帽子，大口罩，棉毛衫，毛衣，棉衣，棉大衣，毛裤，棉裤，线袜子，毛袜子，棉皮鞋……把能穿的全穿上了，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简直就是一个大棉球！怎么还冷得出奇呀！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风如刀割，什么叫寒风刺骨……。到了农场办公室——我们的报到地，才知道，此地当日的气温是零下三十九度！现在回想起来，到玉门农场来的经过是这样的：拖延了半年之久的毕业分配终于开始了。西大中文系的同学们各有想法，有人公开宣称，那怕挑大糞，也要留在西安市。而我却明确表示，要去最远，最艰苦的地方——玉门解放军农场。这样的选择，从大背景来讲，有时代风尚的影响，此外的直接原因，是我接到了上一届学友马歌东从玉门农场寄来的一封热情洋溢的动员信。（马曾和我一起步行长征七十余天，后读研，去日本讲学，回国后任陕师大中文系教授、系主任、博士生导师。）他在信中用非常诗意的语言把戈壁滩描绘得壮丽，辉煌，读了让人热血沸腾，壮志满怀。所以我报志愿时，毫不犹豫，一派大义凛然……马歌东说的没错，戈壁有时确实如诗如画，壮美动人，但对我们这些从大城市来的青年学子来说，要适应这里的一切，还真要有一个残酷的过程。玉门农场所在的安西县位于河西走廊最西端，地处甘肃西部的戈壁滩上，东临玉门，西连敦煌 ，离敦煌莫高窟只有五十华里（遗憾的是，我至今竟未能有机会走近它）。此地是世界有名的四大风库之一。人们开玩笑说，这儿一年只刮一场风，从正月初一刮到大年三十。确实，在农场一年半，哪天没有刮风，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谚云“天上没有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是这里的真实写照。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砺石荒漠，人烟稀少，一眼望去，几乎看不见房屋，只有隐约稀疏的红柳在风中无助的摇摆着。我们住的地方叫“地窝子”，这是沙漠化地区一种简陋的居住方式。挖制简单：就地挖一个长方体的巨形深坑，上边搭上椽子，木棍，再用草叶，泥巴盖顶，远远望去，只能看见一个个象烟囱似的通气孔。我们叫它“坟墓式建筑”。地窝子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抵御风沙，且冬暖夏凉。是当时沙漠化地区最好的宜居建筑。 此地早晚、冬夏、阴晴温差太大。夏天最高气温可达四十度，鸡蛋埋在沙石中，真可以烤熟的！就因气候恶劣，风沙太大，据说不少单位曾来此地垦荒，都半途而退。只有兰州军区部队和我们大学生连在这儿扎下了根。当时，这里有四个解放军连队，八个学生连。学生们来自全国八十五所高校，共九百九十六人，其中不乏北大，清华等名校的毕业生（蒯大富的同班同学好几位），也有甘农大等当地院校的毕业生。大学生连队的连排长、指导员由军人担任，班长由学生担任。每个班一个宿舍，炊事班由大家轮流担任。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垦荒种地。在这样恶劣的自然条件下，把沙漠变成绿州，种出小麦来，实非易事，但我们居然办到了！印象中，在寒风凛冽的冬晨，我们排着队，扛着农具，唱着语录歌，走向戈壁深处，往往是满嘴细沙，手冻得感觉皮肤都粘在了铁锹把上......教育者——军人干部能参与管理和领导我们劳动锻炼的都是从部队挑选出来的佼佼者。他们大都有高中文化水平，思想进步、政治素质过硬，有一定的组织领导能力。据他们在学毛著心得会上说，刚接到任务，他们都普遍有恐惧心理，视红卫兵为洪水猛兽，接触以后才知道，这些学生兵素质高，通情达理，比普通士兵还好带。熟悉了以后，我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战友。记得有一位汉中连长，和一位大学生曾是高中同班同学，谁也没想到，几年后在玉门农场以这种关系重逢。他们是那种铁哥们，到最后二次分配工作时，连长经常和他通气，照顾有加，我们都很羡慕。还有一位胖胖的、慈祥可亲的团级干部，他任何时候都能身先士卒，以身作则，有一次，为了堵灌溉渠水缺口，他奋不顾身，带头跳进凛冽的冰水中，让我们非常感动，军人们的所作所为，令人肃然起敬。他们虽然没有我们读的书多，但我们都心甘情愿服从命令，听从指挥，认为他们是新一代最可爱的人。接受再教育的大学生们大戈壁对我们的考验是极其严酷的。尤其对城市出身的“娇小姐”们。记得有一位来自上海的女生，一下火车就哭了个没完没了，整天呆在地窝子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别人问她原因，她泪流满面:“想妈妈了。”对此，解放军连长在大会上毫不留情:“妈妈死了不要紧，只要革命向前进！”还有一位女生，被分配去养猪，她一开始死活不愿意，嫌丢人。后来想通了，工作非常积极，为了养好猪，亲自尝野草，那群猪奇迹般地被她训练的十分听话，喂食时，一吹哨子，猪们排着队前来就食，成了连队一道有趣的风景。后来她居然和猪们有了感情，到了年节宰猪时，她竟然嚎陶大哭，舍不得她的猪被宰杀……。这个女生是农场树立的学毛著的典型，她的事迹传遍军营...几件趣事一、 追馒头有一次，俩位同学去炊事班领回饭菜，狂风大作，吹得馒头满地滚，只好大声喊人:“同学们，快出来追馒头呀！”…二、 牛上房有一次，一个女生班正在午休，忽然一声尖叫声吵醒了大家，原来是一头牛踩破了房顶，把一条腿伸了进来……三、“劳改犯”附近的村民们不了解我们的身份，大多以为我们是劳改犯，经常用异样的眼光盯着我们看。有一次，有几位同学去酒泉市采购，因为不修边幅，破帽遮颜，一件四处开花的烂棉袄，一条草绳胡乱捆在腰间.火车上，列车乘务员以为他们是几个逃票的乞丐，查票时十分严厉。有位同学故意作文盲状，摸索良久，战战竞竞颠倒拿着车票，嗫嚅道:“你看，这是不是车票……”回来给大家一学，让我们又好气，又好笑……业余生活当时农场条件艰苦，没有电影院，没有图书馆，通讯靠写信，更不许谈恋爱。对年轻的大学生们来说，安排好精神生活也是一大难题。晚上收工后，忙累了一天的我们，从床下成堆的哈密瓜中挑选一个，大家你争我抢，大快朶颐，此为当时一大乐事。闲暇时分格外想家，因此每到周日，为了转移大家的思乡之苦，大家会在一齐包饺子，做美食，说说笑笑是另一大乐事。为了活跃大家的文艺生活，除了吃饭时大家随时表演自己创作的诗歌，快板。各连队都有宣传队，后来，通过会演，把各连的文艺骨干集中到四连，成立了场部宣传队。我就是这样从八连到了四连。记得离开八连时，宣传队的几位战友居然泪流满面……场部宣传队除了在农场一个较大的地窝子演出，还经常到附近的农村，城镇作宣传。这期间，几位清华学子的多才多艺真令人吃惊:他们能歌善舞，会好几种乐器，自编自演的节目也不同凡响……后来，我也确实欣赏到了马歌东所谓的自然美；清晨，雾霭蒙蒙的荒漠，一群群牛悠闲的徜徉着，偶而对天长嚎……。傍晚，夕阳的光辉染红了半边天，戈壁笼罩在一团圣洁的红光中，骆驼的剪影在天幕上昂首阔步，成群结队的黄羊在戈壁上缓缓行进……这样的西域风景，沧凉，壮美，让人不由生出一种豪情……一年多的军旅生活，令人遗憾的事情肯定是有的。印象深刻的是吕纲娃之死和二李事件。吕纲娃毕业于黑龙江商学院，在一次修菜窖时，发生了塌方，不幸牺牲了。二李，是西北农学院一男一女两位李姓同学。均已婚，殉情自杀。这两个事件，被作为正反典型。在农场宣传了很长一段时间，一九七O年五月，当我们再分配离开戈壁滩时，他们三个人被永远的留在了那里。再分配是农场根据各省的分配方案，由解放军决定的。对陕西的学生，分配原则是；照顾关系，不照顾地方。即成双成对的，分到陕南陕北；单身汉分到关中地区。我被分到“西安市红星化工厂“，第二天，有人告诉我说，该厂在宝鸡，第三天，有了准确的消息；厂址在秦岭南边的凤县。我当时对此毫不在乎；大家早都认定了，离开了戈壁滩，到那儿都是享福！离开戈壁滩的时侯，最强烈的愿望只有一个，快点到西安，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一年半了，一次澡也没洗过！（真是难以想象）回想那段经历，常常会想起孟老夫子的名言:“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养性，曾益其所不能”……难道上天真的要降大任于我们吗？后记几十年来，我总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在当时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出现了这样一个空前绝后的对知识分子再教育的社会现象，抛开种种政治、时代背景，这一阶段的经历对我的一生至少有这些意义；一、 让我彻底懂得了，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不易。农民生产粮食特别不易。二、 锻炼了吃大苦，耐大劳的毅力，艰苦奋斗的精神和坚持不懈的意志。这些， 在我以后几十年的工作和生活中，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半个世纪来，好多次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我都能从容应对，转危为安，都和戈壁这一段准军旅生活有关。“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此言得之。王郁宏2017.4.19——4.21写于西安草场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