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刘伟
文 |蒋俐
（新疆四川人刘伟，男，49岁，1978年随父母从四川到新疆，现在在塔里木油田哈得作业区工作。）
1980年春天，我们一家随父亲来到位于新疆叶城县柯克亚乡的柯克亚作业区。这是一片维吾尔族同胞聚居的土地，虽然我们不懂维语，维吾尔族同胞也不懂汉语，我们却在这里认识了一些终身难忘的“阿达西（维吾尔语‘朋友’之意）”。其中有些“阿达西”，我们至今都不知道姓名。
买买提.艾则孜，是我唯一知道姓名的“阿达西”。
当年，12岁的我在二牧场兵团子弟学校插班读五年级，买买提读初一，我们住同一个宿舍。那时学校的伙食差，羊油炝的菜汤清汤寡水，硬梆梆的玉米饼咬不动、喇嗓子。我常常是玉米饼刚吃几口，菜汤就喝完了，玉米饼无法下咽，只好饿肚子，买买提就经常将他的菜汤倒给我喝。他还告诉我：打饭要早去，因为菜汤最上层漂着油花花。得知这个“秘密”后，每天我都第一个冲到食堂去打第一勺菜汤。打上油花花，我也没有给买买提分几朵，只顾自己呼噜呼噜地喝。长大后才觉得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不该和买买提他们去争抢汤盆里那几朵可怜的油花花。他们的肚子里，比我更缺油水。
那时候，南疆普遍贫穷，农民每天只吃得起两顿饭，一年三季打赤脚。但他们的大方和对金钱物质的淡薄，又让我们这些内陆人觉得不可思议。
那年夏天，我在路上碰到一位骑毛驴的维吾尔族大叔，觉得那画面像电影《阿凡提》，就好奇地追着看。后来，“阿凡提大叔”将我抱到驴背上。没有鞍，坐不稳，他就笑眯眯地扶着我。等我会骑了，他就撒了手，任我自己在驴背上一边晃悠一边唱：“我的小毛驴，有个倔脾气，叫它往东不往东，叫它朝南它偏朝西......”唱着唱着，一回头，咦？“阿凡提大叔”咋不见了？也没多想，我就骑着毛驴回了矿区，在小伙伴们面前好好地炫了一把。
可到了第二天，大叔还没来找他的小毛驴，我也不知他家住哪里。大人们开始嘀咕：咋回事？毛驴可是农民最值钱的东西，这么值钱的东西咋随便交给陌生人？不会讹我们孩子偷了他的驴吧？最后，父亲和我只好牵着驴，到附近村里挨家挨户地问。在一个绿树掩映、果香飘逸的院子前，小毛驴“昂昂”叫着，欢快地跑了进去。接着，“阿凡提大叔”也出现在我们面前。父亲赶紧低头哈腰、比比划划地向大叔道歉，大叔却像没事一样，还笑眯眯地送了一筐杏子给我们。父亲给他钱，他摇头，只反复说一句维语。后来我学会维语才知道，大叔说的是“自家树上长的嘛，不要钱”。
我不明白“阿凡提大叔”的逻辑：为啥自家树上长的水果就不要钱呢？就像大人们不明白他为啥把那么值钱的毛驴随便让我这个陌生巴郎子骑一样。
在柯克亚，我还有一位让我既感动又“不太明白”的“阿达西”。
一次放学路上，我看见路边有人卖两块钱一公斤的葡萄干，馋得不行，就买了五毛钱的。那位卖葡萄干的大叔很讲究，他将葡萄干捧在手掌里，“噗噗噗”地反复吹，反复搓，将里面的草屑和尘土弄得干干净净。可我掏钱时才发现衣兜漏了，唯一的五毛钱丢了。我正哭丧着脸不知所措，大叔却将称好的葡萄干递了过来，还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比划着让我走。我猜想他是让我赊账，就赶紧保证明天还钱，拎着葡萄干一溜烟跑了。
那葡萄干真甜啊！比四川的白砂糖还甜！比四川的甘蔗还甜！甜齁了！甜掉牙了！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五口围坐在帐篷里，一边吃着葡萄干一边惊叹葡萄干之甜的幸福情景。可是，当我第二天去给“葡萄干大叔”还钱时，他竟然死活不收。这时我才连蒙带猜地明白，他昨天说的不是赊账，而是将葡萄干送给我。我将此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很感动，就将他的一双新工鞋送给了大叔。大叔高兴极了，非要请我们到他家做客。
大叔家真穷啊！土坯房里，除了土炕、锅灶之类简单的生活必需品，一无所有。但他招待我们的，竟然是羊肉和拉条子。这太奢侈了！当地的村民平时都吃粗硬的玉米馕。干活时，将半公斤重的馕裹在腰里，饿了，掰一块，在就近的水渠或者水坑里涮一涮、润一润就算吃顿饭。羊肉和白面，是他们过年才能吃的奢侈食品。萍水相逢的“葡萄干大叔”，他简直是“倾家荡产”请我们吃顿饭啊！而且，他还对我们竖大拇指，说我们是“亚克西艾达姆（维吾尔语‘好人’之意）”。当时，我十几岁的小脑瓜转不过弯来：咦？明明是大叔先送给我们葡萄干又请我们吃羊肉嘛，明明是我们占了便宜嘛，他咋还夸我们呢？
大约1983年，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我们一家离开了柯克亚，从此与那些“阿达西”失去了联系。但每当想起他们，我们的心里总觉得亲近、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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