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家朝花节后，村庄还没有完全醒来，小城猫在高高的黄土坡下安眠。乍起的风一阵暖一阵寒，叩不开大大小小深闭的窗，便懒懒散散地倚在三三两两的桃花枝头打起盹来，被突如其来的绵绵细雨淋了个透心凉。枝头那抹烟脂红还过于清浅，过于羞涩，隔着厚厚的衣襟，撩拨不动春情，不过是在女人眉梢间画了一道淡淡的柳叶弧。
真正冲破村庄男人们的防守，穿过山岗小哨，占领村庄与小城的，是带着几分醉意脱下人们厚衣襟的红杏。它先是鼓动春风贴着村道偷袭，一夜之间让半梦半醒的蒲公英、苣荬菜、水麻、山莓与羽衣甘蓝成功复活。接着，吹着小口哨让千万棵杨柳枝春情萌动地舞蹈起来。最后，一口气窜上屋顶、阳台，控制至高点，把红红的彩头挂满大小院落。
村庄里的窗，是粉面含春的女人们打开的。一双双柔软白晰的手臂仲展出来，拥抱着春风，拥抱着屋前的一树红杏。她们也学着城里人，用手机拍下来，乐此不彼地发到朋友圈、抖音。吸引着城里年轻人山一重水一重地赶来，赶“春社”，赶花集。
这个时候，老家人会热情地在院子摆上竹制的桌椅，早就准备好的杏花醇、梅子酒、茉莉花茶也会被一股脑儿排上菜单，开起“农家乐”与棋牌馆。这些年，从广州、深圳、厦门等地务工回来的年轻人回乡创业办厂，他们带回来的自然不仅仅是车子、票子，更有建设新农村的新思想新观念以及从城里人那里学来的有关幸福生活、趣味生活的新主张。
村是古村，村外临山，村内环水；绿水青山便是金山银山。老家人不会放过任何让村庄美起来富起来的机会，他们别出心裁地在自家门前置好一两处观景台，撑起一张大花伞、小帐蓬，或是立上一两尊酒仙诗仙雕塑，那意味便浓烈起来。歌声、曲声、嗑瓜子声、欢笑声河流似的穿过整座村庄的心脏，让村庄舒缓的脉搏激情四射地跳动了起来。
对村庄而言，来者都是客，可客是要分圈子、分类别，分话题的。
“同事游”聊的都是工作，可谓三句不离本行。对象都是领导与下属，过往与当下。聊的内容都是今日头条、知乎、小红书、快手、B站见闻，以及单位会所或者闺蜜那里道听途说的狗血趣事。
“同窗游”聊的都是离情别绪、艳史情事、后悔遗憾，都是夫妻“双城记”。以及大象巨婴、直男直女、丧偶式婚姻、丧偶式育孩、桃花运。至于谁出国拿了绿卡，谁赚了外汇，谁开了几家公司，谁儿女上了清北还是要晒晒的；而类似“袖口紧，领口紧，裤腰紧，裤腿紧；工作背，感情背，生活背，处处背；头也痛，心也痛，胃也痛，胸也痛；压力大，欠款大，花费大，年龄大；房贷分期，卡逾期，更年期，没假期”这些金句段子便是话涝的调味品，聊到浓处，哪只股亏惨了，那只基金赚翻了将是大家主攻的方向。
“亲情游”聊的都是基因突变、礼尚往来，子女老人，衣食住行。话题自然离不开各自家庭的核心目标——车子、房子、票子与面子，还有那些活跃在朋友圈、家族群、微视频里“凡尔赛”式的孩子成绩单，或乐器或舞蹈或书法的考级证书。当然盆景院落、花花草草、美食美味，以及卖萌搞怪亲亲爱爱的猫猫狗狗“宝贝们”还是不会落下的。人到中年，日子风风火火，儿女吵吵闹闹，工作忙忙碌碌，闲下来的半日弥足珍贵。向学霸父母取经，拉近渐渐生疏下来的亲情关系便是最后的高潮部分。
而“结伴游”聊的则是你侬我侬，情深意浓。半路上的结盟说熟悉却还有些生分，恶补少年趣事，自曝兴趣爱好，话题离不开“我吹过你吹过的风，我路过你路过的路”，以及网游、艳遇、奇闻、冒险。
年少的游客们喝茶便是为了解闷，了却尬尴；拍照、录视频既可刷微信，填补朋友圈的热闹，还能吸纳活粉，广交益友。所以眼神大多乐活在手机屏里。若是有人不小心惹到美容话题，便会有些躲躲闪闪、避重新轻起来。从肤龄、肌龄、骨龄聊到身体（非生理）年龄，一路往下聊到私密话题。若是再一不小心从身体形态聊到整形，便会如临大敌。掌聊者往往会杏眼圆睁，察言观色，生怕被谁谁的“梨花枪”刺中，“杏花眼”看穿。毕竟小城里村庄里，对整形美容类的边际性话题还是比较敏感的。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男人们是不会去凑热闹的。他们一般充当摄影师、服务员、驾驶员兼宠物保姆，完成事前达成的“三陪”任务。只要不挨另一半整就行，只要另一半不乱花钱就行。
女人们是有分寸的。这赏花会，如同传统的“春社”，她们会给男人们应有的犒赏。“笨笨鸡”“笨笨鸭”“笨鸡蛋”等土菜谱，女人们是必点的，若是等到老爷子、老太太驾临，香椿鸡蛋饼、油焖春笋、芦蒿炒香干、莴笋肉丝、春韭炒蛤仁、核桃仁炒春韭、炒大头菜、炒白蘑菇、拌香菜等大量无公害绿色食品也都会陆续上桌。整个食谱便瞬间升级成“舌尖上的春天”。
无酒不欢。杏花树下，女人们有杏花酿、梅子酒，男人们当然也不会干耗着。寻到机会便溜进村舍央求东家。半盏包谷酒、一碗“稻花香”到手便悄悄地倒进茶壶，瞒着女人们过把瘾。
正所谓“杏子梢头香蕾破。淡红褪白胭脂涴。”女人们是看破不说破。听凭一个“破”人花互照，红透春天村庄的人货场。
淡淡衫儿薄薄罗，游人们远远看去，高高低低的杏树欢天喜地伸展着红褐色的枝枝蔓蔓，杏花一簇簇挨挨挤挤地贴着花枝，村庄仿佛是被杏花搂在怀里。近看，花萼似火辣勾魂的超短裙托起半粉半白的花瓣，有如托起少女香艳挺翘的臀。花瓣白的丝黄的蕊圆似梅，一如新娘子红艳艳的脸。
在老家，村庄里所有红杏都有礼节，前村后村，坡上坡下，开一片，候一片，单等缘客来，应了“嫩蕊商量细细地开”的诗境。
来赏花的游客中，大都是有才情的。男人们最喜“风吹梅蕊闹，雨红杏花香”的诗情画意。杏花若浴在柔柔春风里，浴在丝丝春雨里，或者立在田间庭院瓦沟，墙头篱下桥边，便会雨裹红云，氤氤氲氲，袅袅婷婷，仙气满满，男人们则握着小酒壶闲行或驻足在村庄的每一处。享受这独自偷欢的妙处。
女人们酒至微醺，是不会理男人们的。而擅搞事情的男人酒劲儿窜上来，便会顺手采下一两朵杏花来，企图安插在话痨女伴的发髻上。发现端倪的女伴佯装着生气，蓦地红了脸，歪着脖子想骂男人——“你是猴子派来的吧？”可一起身一扭头一张嘴角，偏偏红唇吻上了男人送上来的一枚杏花瓣。那场面自然是热烈的。
二
如果说年轻人进村赏花是因了那抹杏花红，那么老人们则不同。无论杏花将村庄装进香炉，还是把村庄泡柔泡软，泡成蜜罐子，村庄里的老人们，或者城里的老先生们，大抵还是安稳着的。让他们迈出官邸、卧房、书房三重门，源源不断地跟上踏青大军，跟上春社节奏，那一定不是因为杏花，而是白透了整座后山村的梨花。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成。“梨花山、梨花林、梨花树下是老人们的去处。那里相对是清静的。一大圈人，各自寻着乐。一张青石板、几张小方几、几个棋牌摊、纸牌摊；几个枯树桩或者几只“小马扎”，那场景便像极了一幅写意画。
对弈的、打麻将的、斗地主的是混搭团，有城里人，有庄户人。起初为着上家下家的座次会相互客套。一旦进入局中，大家便憋足劲，用眼神说话，做到尽量不张嘴，不丢份儿。可等到一口烧酒、几杯热茶下肚，脸上的表情便舒展开来。若叫上一声“老哥”、几声“大姐”，再续上一碗杏花酿，那村里村外、城里城外、梦里梦外的边界便再也分不清了。
对弈的老人，对棋盘上的输赢是认真的。若是再围上几位吃瓜的，那气氛便愈加紧张而热烈起来。棋牌室的主人会在客人小方几上摆着两碟花生米或者黄豆粒。棋官一边看着局，一边品着茶，一边手伸进零嘴盘子里。对手若是处于颓势，陷入困境，那便是烧上一锅烟的最好时机。一口一口喷出香如春闺薄纱的烟雾来，那一脸的得色足以淹没楚河汉界。
后山村只有几家算得上典雅的小茶馆，东家自然也是上了些年纪的。他们欢喜有客人来，哪怕是贴上些茶水也是欢喜的。在这春光里，他们不孤单。他们常常不自觉地参与棋局或者溜鸟圈中。尽管说错话，尽管不懂行，尽管被老伙计们笑话，可他们还是欢喜的。
溜鸟圈的老先生们，大多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他们把鸟笼子挂在枝丫上。观观棋、摸摸鼻、揉揉肩、捶捶腿，筋骨便活洛起来。活洛起来的他们会回到茶桌品茶。至于老伴们，早就脱离他们，自个儿组了老太太团，单独开了茶位，三五一围，有一搭没一搭地话着家常。
品茶的老先生与老太太聊的话题是不一样的。老先生们聊政治、军事、经济、历史，聊得最多的是健康。老太太们则聊拆迁、房改、退休金；聊旅游、老伴、子孙，当然聊得最多的还是健康。聊到“谁谁送的补品效果不错”“谁谁中风昨天进了医院”“谁谁生了重病，回老家疗养去了”。
他们和她们聊着聊着，都会聊到生死，聊到“谁谁走了”“谁谁为自己写好了遗嘱”“谁谁为自己选好了墓地”……话题越聊越沉重，越聊越悲伤，越聊越聊不下去。
聊不下去的时候，他们就抬头看看一树的梨花白。当然，无论是对弈的、溜鸟的，还是品茶的；棋输了，牌散了，鸟困了，茶淡了，自然还是要回到这赏花上来。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一树梨花胜雪，一头银发似霜。分不清是头上白，还是树上白。可老人们是能看懂这层含义的。他们也有把白发染黑的，可仍旧掩不住岁月的伤。他们自知来日不多，特别珍惜眼前时光。就像村庄里老去的长辈们一样，他们不喜录像，也不留影。他们表面上很淡定，实则不忍感伤岁月的蹉跎。
来赏梨花的老人中有在城里学校教过书的，有在文化馆、文联、政府部门工作过的。大家聚在梨花下自然也会学着“夫子”或吟或诵或议起古诗词来，既能应时应景，又能以文会友。不过，吟着诵着议着便会斗起嘴起来。
比如，有位曲艺界退下来的老者对北宋名相晏殊的词《破阵子·春景》中“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这两句诗存疑。他举出的例证是《礼记·明堂位》。书中关于官社时序排位是——“夏勺、秋尝、冬烝、春社、秋省……”而“春社”一般在立春后至清明前举行，也叫“新社”。老者认为，南方的梨花一般3月底4月初开，北方便会更迟些，可见梨花将开清明已至，怎么能说“梨花落后清明”呢？
另一位老教师来了兴致，随即拈出晏相的儿子晏几道的词《浣溪沙》来抬杠。这位“夫子”道：词中有“二月和风到碧城。万条千缕绿相迎。舞烟眠雨过清明”句。意思是“柳条在暮春晴烟轻霭中飘舞，在霏霏丝雨中安眠，在梦般温馨环境中度过清明”。可见清明不只是一个节气，而有“清澈明朗”之意。
“夫子”们的诗书论道最后是没有赢家的。他们也只是争执一下，不会升级到谁与谁红脸，而且老太太们一参与，这天就聊死了。大家笑笑，再笑笑，到晚餐时那点掐架的热血劲儿也就放下了。
“洛阳梨花落如雪”。梨花真要落的时候，我想，老先生、老太太们是不会来的。他们怕触景生情，特别是已经走了一位伴侣的老者。
梨花的花语是“纯真的情感”，也有“离别”之意。这总让人忆起陆游的《梨花》诗：“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华。常思南郑清明路，醉袖迎风雪一杈。”清明时节，草熏风暖，梨花似雪。面对一年最好的光景，总让已近迟暮的老者欣悦之余患得患失、惴惴不安。所谓“一树梨花一杈雪，一场清欢一怀愁”，不说，不可说。
梨花树下的老人们大多是在儿女的催促中，在孙子们的挽扶下离开的。他们或被请进酒席，或被拉上亲子活动的颁奖台。而最后一张全家福是一定要拍的，老人们推辞一番后也不会逆了儿孙们的意，败了这游春踏青的兴。不过这入镜的背景一定不是在梨花树下，而是在杏花楼前。
三
老家的杏花在三月开得最旺，它将正红正香，将落未落时梨花白，它们交集似乎并不多，但这种情形也是有的。“春社”来的时候，赏杏花的年轻人中，也有梨花圈老人们的孩子、孙子。若是风和日丽，相互窜场便会少些，大抵是各乐各的。若是忽然落下一阵雨，那情形就不同了。有的是儿女找父母，有的是父母奔向儿女。头顶着梨花，身披着杏花，那种相逢，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算计，各有各的欢喜。
我常想，杏花单生，一株开一朵。雨落的时，杏花如受了荷尔蒙的浸润，柔韧多汁、性感撩人、豪放多情、摇曳多姿。而梨花花瓣多圆润，纯白的朵儿在雨中含烟带露、泪眼婆娑、活色生香，以至于出尘脱俗，惹人疼惜。它们像极了老人与子女，与老去的村庄一起活着，与年轻的麦地一起活着，活成老家春天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清明过了春且去，杏花正红梨花白。一红一白，一老一少，道尽天下事，写尽人间书。它们在老家村庄，一前一后、一朝一夕。前村迎新，后村送老。一张一弛、一迎一送，在这春天相遇，在春社相亲，在清明惜别，不能不说这是人间最美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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