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綦江丁山湖暨东溪古镇

江南达者 童山雷

戊戌暮春，吾兄妹三家六个同辈之人，结伴游驻于綦江丁山湖畔得月山庄。去之途中，特意选乘川黔铁路慢车，是以得饱览沿线所经长江与綦江两岸景色。尤其后者，河流本身阔狭适中，崖滩所缀人居，亦复简朴疏朗，且是水上偶见旧式驳船或行或泊，各类云物，俱在春阑绿茂之天宇间，尽呈葳蕤兴盛之概，其大致形貌，堪称吾人远年梦里之所求。

唯转乘汽车去山庄路途上，前来接吾等之越野车，却被一辆从旁赶超向前的大货车擦挂了一下，虽无大碍，终是有了些阻滞。及至另被两辆相关之轿车接送拢目的地，乃发现这得月山庄，竟然完全便临湖而建，距水不过三五十步距离。更令人欣喜者：其景观之嘉美，端是超出此心之期许。当时渐向黄昏，层云积于湖面，斜阳穿过云朵缝隙照向水中，满湖轻盈地闪耀起万点金鳞。

兼之清冽水风时拂湖岸，近前竹柳杉松，尽于阒寂间微吟低啸；一望开外的远方，则恰是那名闻川渝之地的四面山后山静僻麓岭，却傲然高耸出周遭许多，并微茫浑融于已觉深暗的暮霭。整个环境，果是爽人心襟而宜其眼目。吾一行六人，便于斯境中游憩有时，说笑拍照，其愉悦舒坦之情状，何可胜数。待到坐上餐桌，则见那丰盛的吃食，更是一般农家乐度假村甚的，所不可比拟。原来吾等来此之时，方值这儿前一大拨客人离去、而后一大拔客人到来之前的一个空档期，不唯特别显得安静自在，更因主人家本身的质朴贤惠，所以格外令这厢感觉其接待的实忱与周到。

众人大快朵颐之情形，不消细述了。当晩风雨骤至，且是春雷震耳。

其后便断电了。摸黑起夜时，亦感受了一下久已淡忘的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滋味。而这僻远的高山湖区，更为显著的特点，还是雨后异乎寻常的阴冷。这一点也真是出于意料，简直跟重庆市区的严冬一般，甚而至于令咱久未复发的牙疼之病都重犯了。然即便如此，也并没从根本上减低吾人对这地方的佳好印象。由是众人便在这静寂清寒的湖野间，任其风也萧萧，雨也飘飘，唯听林花洒落，山鸟啁啾，竟日间连个门儿也不出，但只“猫”在屋内围桌打牌“拱猪”，一面且就等着主人家按时拿出三餐饭来。各种琐屑之事，也不须一一道及。

来此的第三日，适逢当地的丁山镇赶场。兄妹们冒着细微的冷雨，步行数里路，来到场镇上，

虽未买多少东西，但终也感知了一番本地的民俗乡情。特别是来去途中，所经的好些地方，都是湖畔的精华之地，那春寒料峭下的山水景物，真可说是大大地激发了这厢作为文士与画者的想象。又见那洁白细小的油桐花儿，星星点点，婀娜多姿地绽放在这片绿意盎然的湖山之间，不觉隐然勾起了自家对那遥远乡野生活的记忆，其淡淡的情愫，也委是难以言说。

因与这儿相距不远的一个所在，东溪镇，亦为巴渝之地非常有名的风景区，且是一向还被附近的美术院系选作写生基地，所以吾辈既来这儿，焉能不去看看。于是再往后一日，大家早起，辗转乘车去到那儿。

镇子上街市房屋店铺甚的，其实倒也与今之一般乡镇没啥大的区别。有一二处古代遗址，当然也可以看看。值得一记的是，在一个古戏台前，这厢忽然触景生情，心想何不上去玩上它一遭？因此便“老夫聊发少年狂”，鼓躁着兄妹些，纷纷蹿上台去，在那“出将入相”两门洞之间的平台上，口里“镗、镗、镗、镗”地学打着鼓乐节奏，这众人便掀衣撩巾舞带，各自设想着那戏曲人物的动作，信意发挥上了一番，还真个是颇称快活尽兴。

不过说到底，这东溪镇，终究还是那傍溪一带的自然风物，才最是久入其耳而撩拨其心。因此上，赶紧找几位当地人问了一下，接着转来转去一会，总算是顺利地去到了那儿。堪慰的是，所觅的确不负所望：沿溪岸间颓滑石径一路行去，那漫目葱绿下略显萧条衰败的院落，小桥，老庙，在水色花光的交映间，真是既充满了欣然复甦的情味，又像是在喁喁地轻言细语，向谁诉说着自己那杳寂若烟的过去。

另外，这儿果真是有着不少的写生画者，老中青不同年龄段的都有。吾辈行于此中，肯定也不会露甚声色了，唯作为旁观之人随便看了看，倒是一意关注着那自然风光本身，不断地在心头打着翰墨草稿，并设想着，倘以西画来表现，又当是怎样，一面也就顺便用手机，留下了一点实地的资料照片。总之，似这等走马观花式的游历，能够于当时悉心感受，事后再参阅所留照片，勾起既经“发酵”的记忆，兼之还作大胆联想，由此以得完整画作，便称足矣。

趁着当天气温相对晴暖，下午回到湖畔，干脆就乘坐游船，下湖观览了一下水上的景致。这当然又另是一番情味。因这湖亦是闸水而得，所以沿坡岸形成些湾、汊、洲、岛之类的不同形态，是以颇具变化感。

记得尤其船值归程之际，天却完全放晴了，微阳明艳祥和地照耀在湖面上，四周一派沉静温柔，也难得见到岸上有人、水中别有它船，唯不时可见雪白的鸥鹭翻飞于翠湖蓝天之上，湖里亦偶有鱼儿跃起；在此境况下，静听所乘游船低低的吱嘎之声，朝着炊烟又起的居所方向缓缓划漂而去，这种感觉，也委是令人陶醉。不过，有一点，也必须要说明：船行全程，所能见到的视象，比起咱居所前观景栏台上那一目了然者，终归还是略逊些许。看来，咱们这落脚之处，号称“得月山庄”，而且门前还挂着当地相关部门所授的“最美庭院”招牌，这些，真个还不是“浪得虚名”的罢。

在此住上几日后，对这主人家，自然也就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了解。这开店的赵姓店主，人称赵三，夫妻俩口儿，最大的特点，确实就是朴实、诚恳、勤劳、能干与贤惠了。两人都不多言不多语的，终日只是尽其所有且是变着方儿地招待着客人。男的在外当过厨师，回乡开办这农家乐亦颇有其年，因此便以己长技，再结合着这行业特点，每餐轮番地拾弄着各种实实在在的乡土饮食。其另也还总管着对外业务兼之采购物品，以及顺带接送少量客人之事（对成批客人则委之以联营汽车司机）。女的分管一切内务，当然主要得是对客人的迎来送往、安排种种琐屑之事，特别是客房用物的不断洗整晾晒。此外，像什么推豆花、做咸菜与酿制豆腐乳之类的乡土技艺，她也都是一把好手，尤其所酿豆腐乳，质地细嫩，滋味鲜美，简直堪称一绝。而至于两人的贤德，短短几日所能感觉到的，便是集中体现在对我等的态度上。像咱这种零星之客，数量不够一桌，且又还不想与别人同座，安排起伙食来，老实说，最是可以看出东家的品性。各地的农家乐，咱“光顾”过的，可谓多矣。其他地方，类似情况，即使让尔等“自围一桌”，但那菜肴的种类与份量，肯定都是得大打折扣的。这儿却不同了。在此四个整天，八次主餐，餐餐皆是变换着的十样菜品，四荤六素，且是碗、盘、钵、甑齐全，满实满载，而其材质“绿色”，味道可口。

有时，见其丰盛异常，我方甚至于都在劝其可以酌情减量了，主人也笑呵呵地应承着，然而到下一餐，则依然如旧。除此之外，偶有一些须涉及双方甚或几方利益之事，这夫妻俩也都表现得很是大度，致使不能不叫人刮目相看。于是在那最终结帐之时，居然就还出现了有的款项，我方力主得给、对方坚决不要，如此这般，绝对罕见于今世的场景。

此处还另有一人，不能不专门一记。那是店里的一位杂役。初见他时，大家都误以为是个小孩；但仔细一看，其面相毕竟微显沧桑。却原来是位因病致残的小矮人，已是将届中年。而这小小人儿，身虽残，志则不馁，且是生性活跃开朗，待人处世，很见分寸。

其每日在店中勤勤恳恳，不是摸着这样事，便是摸着那样事，难得见着有个歇下手脚来的时候。因感觉到我等对他毫无歧视之意，所以他对咱这几人，也就格外显得友好，每每特地转来这边，满面春风地招呼关照着大家。问该是怎样称呼他，便爽爽快快地说：“叫我老五！”其朗朗之声，真是不卑不亢，自信满满。从旁听说，这小小老五，其实非是终生闭塞生活于山乡，还去外面大码头上见过些世面。或许这也正是成就其人其性的原因之一。数日来，不时俯瞰着这老五忙碌的身影，并偶尔也听着他那很具特色、甚至很有所谓“磁性”的声音，吾人不禁总是在想：这人生天地间，确是一人一命。一个人，不管从上苍与生身父母处所秉承之命运如何，至若怎样对待它，还真是得看其自身的意态与修为了。不可变更者，固然无力与之对抗；而实存之境况间，或多或少，亦终是有其可为。凡有生且具性灵者，对己之生之命，自是皆知趋利避害、择其相对善境而存之。而其存活过程中，其所持之生命态度，则果称至关重要。所谓人之最终可选择者，便属斯事，思之极其有理。

噫！吾辈草野之士，处今世而更可何为。于常人曰，处常生而行常事；于艺者言，择己心所嗜之画、文、诗、书诸艺，在那琐屑常生之外，甚或便是统统含浑于此常生之内，伺机予以细品精研。今者，吾等此次外出小游之事又成既往。而吾心也，既于个中以平常意态感悟各种细微末节，兼以艺者特性加以品咂吟味，而略假之以时日，岂不又可裨益于己之诸般艺事。若此，不亦悦乎。

别了，宁静秀美的丁山湖；别了，荒落幽丽的东溪；别了，质朴贤惠的“得月山庄”主人夫妇；别了，乐天安命的小小“老五”！

戊戍暮春，游事归来，时当谷雨。

江南蜕心堂

附：

戊戍游事得词二首

江南达者 童山雷

子夜歌·宿綦江丁山湖畔

听沉雷、

骤然响在，

簌簌落花香岸。

夜风起、

撩天掠水，

隐示雨云如幔。

惊电掣空，

幽灯摇影，

似惜春将返。

润潮间、

微醉方醒，

甜黑梦回，

独自愣神嗟叹。

以何故、

年年岁岁，

结伴小游清玩？

棠棣情浓，

人寰事促，

团聚完心愿。

乃相携昨日，

舟车劳顿行远。

堪喜临滩，

得居郊野，

篁柳闲庄院。

晚凉中、

同赏湖山，

夕阳无限。

转调踏莎行·兄妹结伴游东溪

几点桐花，

无边草色，

溪头清荫里、

藏岑寂。

荒凉曲径，

幽森老宅，

环绕野寺、

微呈芜碧。

信步随缘，

血亲仲伯。

惜光阴荏苒、

暂留迹。

因祈此聚，

终存久忆：

众皆道说、

那时还值。

另附“得月山庄”名片，以利各位访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