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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记》济水钓叟汇评精校注释试评本-第十九回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陈其泰:艳绝。】

【王希廉:宁府演剧,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及扬蟠过会,号佛行香,一派邪乱空虚。暗照宁府行为结局。

万儿与茗烟乘间私通,可见宁府家教之疏。

宝玉若非厌看热闹戏,何由一人走至小书房?若非撞见茗烟与万儿偷情,何由寻至袭人家?文章善于引线。

袭人不肯出贾府心事,后文补写,却先于宝玉眼中看见他两眼圈红,问他哭什么为伏笔,则补写一层便不鹘突。

茜雪被撵,虽是细事,亦于此回补出不漏。

袭人说前日吃酥酩,肚疼呕吐,善于排解。

袭人试探宝玉,规劝宝玉,实是解语花。

宝玉说等我化成轻烟,被风吹散,凭你们去,直伏后来出家走散。

黛玉同宝玉,虽是两个枕头,却是对面同睡,又看见宝玉左腮红点,凑近手抚,用帕揩拭,两人态意戏谑,若非宝钗走来,恐有不堪问处。作者借宝钗截住,又借李嬷吵闹走散,是以藏蓄笔作截断笔。

花解语、玉有香,自然巧对。

此回写袭人一心跟定宝玉,反照后来改嫁蒋伶;写黛玉自然有香,正照宝钗丸药生香。】

【张新之:此回至二十二回为一段,方是《红楼梦》开场。

第一回空空道人检阅《石头记》,见大旨不过是情,此谈情之始,故此回“情”字冠首。而“情”字之主则宝、黛、钗而已。使此回必直以钗、宝对提,文字便板,因用一影一真,以见侧重黛玉之下半回,而上半写袭人正以写宝钗也。

宝、黛同歪着一段,至身亲手交,颠倒反覆,无所不至,而悉皆明明写出,其不及乱,只争毫发一间。此太虚幻境之兼美;必有似黛玉也。而其究竟止不过如此,实不曾乱,实留一乾净身子,是所谓“玉带林中挂”,以见其显豁呈露,如此而止。至写宝钗,则平日恭恭敬敬,斯斯文文,而一段暧味!则在绛芸轩里,所谓“金簪雪里埋”。“挂”字“埋”字,是大眼目。

此回下半与三十六回上半“梦兆纤芸轩”是全书一大对照。一虚事,一实事,辨得此两回意指,全书自然粉碎。

此回谈情矣,而上半必不肯脱口便谈,必把归省馀文再三敷衍。说酥酪,说戏名,说乳母,何等郑重,而以卍儿一名!总括全书,言所以为此湮灭名教、淫溺秽亵之书,无非如来心印,以畅上文苦海慈航之旨。从此谈情,庶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袭人约法三章,无他谬巧,使不许亲近第二人,而钤制其人,并钤制其亲而已。至由约法而摆出宝玉性情则奇,惟太史公有此法。】

【姚燮:此回接上回:写壬子年正月半后事。】

戚回前诗:彩笔辉光若转环,心情魔态几千般。写成浓淡兼深浅,活现痴人恋恋间。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庚夹:补还一句,细!方见省亲不独贾家一门是也。】不必细说。

且说荣、宁二府中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庚夹:伏下病源。】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日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注:吃年茶,临清一带又称“请春酒”。《阳信县志》:“元旦家人夙兴,设香案,供牲果,祀天地灶神祖先。卑幼拜尊长,亲戚乡里交拜,履新,互相请席,名曰吃年茶。”吃年茶实际上是春节期间一种“幼拜尊长,进椒酒,庭燃爆竹,亲朋公服交拜”的订期宴会。),晚间才得回来。【庚夹:一回一回各生机轴,总在人意想之外。】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庚夹:写出正月光景。】正在房内顽的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庚夹:总是新正妙景。】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庚夹:真真热闹。】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庚夹:形容刻薄之至,弋阳腔能事毕矣。阅至此则有如耳内喧哗、目中缭乱,后文至隔墙闻“袅晴丝”数曲,则有如魂随笛转、魄逐歌销。形容一事,一事毕肖,石头是第一能手矣。】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庚夹:必有之言。】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玉兄非不喜热闹,而是不喜着俗不可耐的缭乱,天性使然。己亥年仲夏,钓叟。】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和丫鬟姬妾说笑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枚行令,百般作乐,也不理论,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故也不问。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间才散,因此偷空也有去会赌的,也有往亲友家去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饮的,都私散了,待晚间再来;那些小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此处庚辰本、己卯本为缺文。今按甲辰本、程甲本补。己亥年仲夏,钓叟。】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庚夹:极不通极胡说中写出绝代情痴,宜乎众人谓之疯傻。】【蒙侧:天生一段痴情,所谓“情不情”也。】想着,便往书房里来。刚到窗前,闻得房内有呻吟之韵。宝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庚夹:又带出小儿心意,一丝不落。】乃乍着胆子舔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个一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抖衣而颤。茗烟见是宝玉,忙跪求不迭。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庚夹:开口便好。】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虽不标致,到还白净,些微亦动人处,羞的面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庚夹:此等搜神夺魄至神至妙处,只在囫囵不解处得。】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庚夹:活宝玉,移之他人不可。】【庚辰墨眉:情景逼真,如见如绘。鉴堂。】急的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道:“连他的岁属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庚夹: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又写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不曾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奇传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于颦儿处更为甚。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至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余阅《石头记》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宝玉颦儿至痴至呆囫囵不解之语中,其诗、词、雅迷、酒令、奇衣、奇食、奇玩等类,固他书中未能,然在此书中评之,犹为二着。】【东观阁侧批宝玉真是情种。】【姚燮眉批:宝哥哥可谓天下有情人矣,撞着此事即慰卍儿日吾是不告诉人的,又骂茗烟不问年岁,为白认得你。其百般怜惜一往情深,迥非浮荡子所及。】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大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真新鲜奇文,竟是写不出来的。【庚夹:若都写得出来,何以见此书中之妙耶?脂砚。】据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一个梦,【庚夹:又一个梦,只是随手成趣耳。】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的卍字花样,【庚夹:千奇百怪之想,所谓“牛溲马渤皆至乐也,鱼鸟昆虫皆妙文也”,天地间无一物不是妙物,无一物不可成文,但在人意舍取耳。此皆信手拈来随笔成趣,大游戏、大慧悟、大解脱之妙文也。】所以他的名字叫作卍儿。”【庚夹:音万。】宝玉听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此话不假。己亥年仲夏,钓叟。】

说着,沉思一会。茗烟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作什么呢?”茗烟㰩㰩[注:hāi,同“㢑”(xī),戏笑,讥笑。]庚辰眉批:音希,㰩㰩,笑貌。】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往城外逛逛去,一会子再往这里来,他们就不知道了。”【庚夹:茗烟此时只要掩饰方才之过,故设此以悦宝玉之心。】宝玉道:“不好,仔细花子拐了去。便是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茗烟道:“熟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庚夹:妙!宝玉心中早安着这着,但恐茗烟不肯引去耳。恰遇茗烟私行淫媾,为宝玉所胁,故以城外引以悦其心,宝玉始悦,出往花家去。非茗烟适有罪所胁,万不敢如此私引出外。别家子弟尚不敢私出,况宝玉哉?况茗烟哉?文字榫楔极细!】茗烟笑道:“好,好!到忘了他家。”又道:“若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庚夹:必不可少之语。】宝玉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

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展眼已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庚夹:随姓成名,随手成文。】此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庚夹:一树千枝,一源万派,无意随手,伏脉千里。【看此批必有后文。己亥年仲夏,钓叟。】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慌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的惊疑不止,连忙抱下宝玉来在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放下心来,【庚夹:精细周到。】嗐了一声,笑【庚夹:转至“笑”字,妙甚!】道:“你也特胡闹了,【庚夹:该说,说得是。】可作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庚夹:细。】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道,就只我们两个。”袭人听了,复又惊慌,【庚夹:是必有之神理,非特故作顿挫。】说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了人,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碰,马轿纷纷的,若有个闪失,也是顽得的!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庚夹:该说,说得更是。】茗烟撅了嘴道:“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庚夹:茗烟贼。】花自芳忙劝:“罢了,已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袭人之母也早迎了出来。袭人拉着宝玉进去。

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花自芳母子两个百般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倒好茶。【庚夹:连用三“又”字,上文一个“百般”神理活现。脂砚。】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庚夹:妙!不写袭卿,正是忙之至。若一写袭人忙,便是庸俗小派了。】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庚夹:如此至微至小中便带出家常情,他书写不及此。】【蒙侧:至敬至情。】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庚夹:叠用四“自己”字,写得宝袭二人素日如何亲洽如何尊荣,此时一盘托出。盖素日身居侯府绮罗锦绣之中,其安富尊荣之宝玉亲密浃洽勤慎委婉之袭人,是分所应当不必写者也。今于此一补,更见二人平素之情意,且暗透此回中所有母女兄长欲为赎身角口等未到之过文。】彼时他母兄已是忙坏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庚夹: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礼,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庚夹:得意之态,是才与母兄较争以后之神理。最细。脂砚。】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穰,【庚夹:唯此品稍可一拈,别品便大错了。】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庚夹:八字画出一才收泪之女儿,是好形容,且是宝玉眼中意中。】因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庚夹:伏下后文所补未到多少文字。

当下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袭人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衣服,他们【庚夹:指晴雯、麝月等。】就不问你往那去的?”【庚夹:必有是问。阅此则又笑尽小说中,无故家常穿红挂绿绮绣绫罗等语,自谓是富贵语,究竟反是寒酸话。】宝玉笑道:“珍大哥那里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庚夹:生员,切己之事。】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庚夹:想见二人来日情常。】【蒙侧:追魂。】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向他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希罕,【蒙侧:不可少之文。】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庚夹:行文至此,固好看之极,且勿论按此言固是袭人得意之话,盖言你等所稀罕不得一见之宝,我却常守常见,视为平物。然余今窥其用意之旨,则是作者借此正为贬玉,原非大观者也。】说毕,递与他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庚眉:自“一把拉住”至此诸形景动作,袭卿有意微露绛芸轩中隐事也。】又命他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轿,或雇一辆小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庚侧:只知保重耳。】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庚夹:细极!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顶小轿来,众人也不敢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果子与茗烟,又把些钱与他买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蒙侧:细密。】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轿,放下轿帘。花、茗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向花自芳道:“须等我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出轿来,送上马去。【不知玉兄此时贵庚?据周老推断此时宝玉应为十三岁。由上回元妃所赐金银项圈可知未及成年,故自芳抱出轿来。己亥年仲夏,钓叟。】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庚侧:公子口气。】于是仍进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发恣意的顽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庚夹:人人都看不过,独宝玉看得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了样儿了,【庚夹:说得是,原该说。】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庚夹:补得好!宝玉虽不吃乳,岂无伴从之媪妪哉?】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庚夹:用俗语入妙。】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糟蹋,越不成体统了。”【庚夹:所以为今古未有之一宝玉。】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庚夹:调侃入微,妙妙!】如今管不着他们。因此只顾顽,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等语。【庚夹:可叹!】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庚侧:实在有的。】【蒙侧:入神】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庚夹:写龙钟奶母,便是龙钟奶姆。】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庚夹:过下无痕。】回来又惹气了。【庚夹:照应茜雪枫露茶前案。】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庚夹:这等话语声口,必是晴雯无疑。】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庚夹:是暂委屈唐突袭卿,然亦怨不得李媪。】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又一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庚夹:听这声口,必是麝月无疑。】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庚夹:照应前文,又用一“撵”,屈杀宝玉,然在李媪心中口中毕肖。】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庚夹:过至下回。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庚夹:娇态已惯。】宝玉因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宝玉笑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说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闹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糟蹋了。【庚夹:与前文应失手碎钟遥对,通部袭人皆是如此,一丝不错。】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炕。”【庚夹:必如此方是。】【东观阁侧批:袭人自是小心。】【姚燮眉批:袭人一味小心,如此等善于省事,却是花姑娘好处。】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庚夹:若是见过女儿之后没有一段文字便不是宝玉,亦非《石头记》矣!】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庚夹:这一赞叹又是令人囫囵不解之语,只此便抵过一大篇文字。】袭人道:“叹什么?【庚夹:只一“叹”字便引出“花解语”一回来。】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红的。”【庚夹:补出宝玉素喜红色,这是激语。】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庚夹:活宝玉。】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庚夹:妙谈!妙意!】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庚夹:妙答。宝玉并未说“奴才”二字,袭人连补“奴才”二字最是劲节,怨不得作此语。】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戚夹批:勉强,如闻。】说亲戚就使不得?”【庚夹:更勉强。】【蒙侧:这样妙文,何处得来?非目见身行,岂能如此的确?】袭人道:“那也搬配不上。”【庚夹:说得是。】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粟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庚夹:总是故意激他。】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庚夹:妙号!后文又曰“须眉浊物”之称,今古未有之一人始有此今古未有之妙称妙号。生在这里。”【庚夹:此皆宝玉心中意中确实之念,非前勉强之词,所以谓今古未有之一人耳。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今古未见之文字。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光明正大,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又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袭人道:“他虽没这造化,到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庚夹:所谓不入耳之言也。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庚夹:心思另是一样,余前评可见。】正是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庚夹:袭人亦叹,自有别论。“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庚夹:余亦如此。】不觉一惊,【庚夹:余亦吃惊。】忙丢下粟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庚夹:即余今日犹难为情,况当日之宝玉哉?】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庚夹:说得极是。】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庚夹:是头一句驳,故用贵公子声口,无理。】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庚夹:一驳,更有理。】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庚夹:自然。】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难。”【庚夹:第二层伏祖母溺爱,更是无理。】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庚夹:宝玉并不提王夫人,袭人偏自补出,周密之至!】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然或有之;其实我又不过是个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蒙侧:此等语言便是袭卿心事。】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庚夹:百忙中又补出湘云来,真是七穿八达,得空便入。】如今又服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若说为服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服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庚侧:这却是真心话。】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就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庚夹:再一驳,更精细更有理。】【蒙侧:反敲。】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庚夹:自然。】心内越发急了,【庚夹:原当急。】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蒙侧:三字入神。】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庚夹:急心肠,故入于霸道。无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漫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和他好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有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未必!己亥年仲夏,钓叟。】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庚夹:三驳,不独更有理,且又补出贾府自家慈善宽厚等事。】【东观阁夹批:袭人妙于言语。】宝玉听了,思忖半晌,【庚夹:正是思忖只有去理实无留理。】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庚夹:自然。】袭人道:“去定了。”【庚侧:口气像极。】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庚夹:余亦如此见疑。】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戚夹批:“都是要去的”,妙!可谓触类旁通,活是宝玉。】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了我一个孤鬼儿。”【庚夹:可谓见首知尾,活是宝玉。】【蒙侧:上古至今及后世有情者同声一哭!】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庚夹:又到无可奈何之时了。】【东观阁侧批:宝玉实是多情。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庚夹:补前文。】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庚侧:孝女,义女。】【庚夹:补出袭人幼时艰辛苦状,与前文之香菱、后文之晴雯大同小异,自是又副十二钗中之冠,故不得不补传之。】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庚夹:可谓不幸中之幸。】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庚侧:孝女,义女。】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庚侧:可怜,可怜!】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因此哭闹了一阵。【庚侧:我也要哭。】【庚夹:以上补在家今日之事,与宝玉问哭一句针对。】【蒙侧:同心同志更觉幸福。】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身价银一并赏了,这是有的事呢。【庚夹:又夹带出贾府平素施为来,与袭人口中针对。】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庚夹:伏下多少后文。】【蒙侧:铁槛寺凤卿受赂,令人怅恨。】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庚夹:又伏下多少后文。先一句是传中陪客,此一句是传中本旨。】因此,他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庚夹:既如此,何得袭人又作前语以愚宝玉?不知何意,且看后文。】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个又是那般景况,【庚夹:一件闲事,一句闲文皆无,警甚!】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庚夹:一段情结。脂砚。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庚夹:四字好!所谓“说不得好,又说不得不好”也。】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庚夹:只如此说更好。所谓“说不得聪明贤良,说不得痴呆愚昧”也。】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庚夹:四字妙评。】任性恣情,【庚夹:四字更好。亦不涉于恶,亦不涉于淫,亦不涉于娇,不过一味任性耳。】最不喜务正。【庚夹:这还是小儿同病。】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注:zhēn,是规戒性的韵文。)规。【庚夹:原来如此。】【蒙侧:以此法游刃,有何不可解之牛?】今见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庚夹:不独解语,亦且有智。】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庚夹:可谓贤而有智术之人。】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子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庚夹:正是无可奈何之时。】【蒙侧:不知何故,我亦掩涕。】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庚夹:宝玉不愚。】便说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庚夹:二人素常情意。】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蒙侧:以此等心,行此等事,昭昭苍天,岂无明见。【未必!己亥年仲夏,钓叟。】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庚夹:叠二语,活见从纸上走一宝玉下来,如闻其呼、见其笑。】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庚夹:“两三百”不成话,却是宝玉口中。】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庚夹:脂砚斋所谓“不知是何心思,始得口出此等不成话之至奇至妙之话”,请诸公如何解得,如何评论?所劝者正为此,偏于劝时一犯,妙甚!】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庚夹:灰“还有知识”,奇之不可甚言矣!余则谓人尚无知识者多多。”“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蒙侧:人人皆以宝玉为痴,孰不知世人比宝玉更痴。】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庚夹:是聪明,是愚昧,是小儿淘气,余皆不知,只觉悲感难言,奇瑰愈妙。】【东观阁侧批:文外之言,方算多情。】【姚燮侧批:蒋棋官何如。】【姚燮眉批:化成一股轻烟风吹便散的时候,你不管我我也不顾你,为此时真挚语,为日后解脱语。】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庚侧:只说今日一次。呵呵!玉兄,玉兄!你到底哄的那一个?】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庚侧:新鲜,真新鲜!】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庚夹:所谓“开方便门”。】【庚夹:宝玉又诮谤读书人,恨此时不能一见如何诮谤。】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庚侧:大家听听,可是个丫鬟说的话?】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庚夹:二字从古未见,新奇之至!难怨世人谓之可杀,余却最喜。】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庚夹:宝玉目中犹有“明明德”三字,心中犹有“圣人”二字,又素日皆作如是等语,宜乎人人谓之疯傻不肖。】这些话,你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那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庚夹:又作是语,说不得不乖觉,然又是作者瞒人之处也。】还有什么?”袭人道:“再不许毁僧谤道,【庚夹:一件,是妇女心意。】调脂弄粉。【庚夹:二件,若不如此,亦非宝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庚夹:忽又作此一语。】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庚夹:此一句是闻所未闻之语,宜乎其父母严责也。】与那爱红的毛病儿。”【东观阁侧批:可称胭脂癖。】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庚夹:总包括尽矣。其所谓“花解语”者,大矣!不独冗冗为儿女之分也。】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伏后文。己亥年仲夏,钓叟。】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庚夹:调侃不浅,然在袭人能作是语,实可爱可敬可服之至,所谓“花解语”也。】【庚眉:“花解语”一段乃袭卿满心满意将玉兄为终身得靠,千妥万当,故有是。余阅至此,余为袭卿一叹。丁亥春。畸笏叟。】【蒙侧:真正逼人。】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庚夹:照应前凤姐之前文。】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庚夹:表则是表的写法,前形容自鸣钟则是自鸣钟,各尽其神妙。】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拃挣的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庚侧:过下引线。】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他盖上被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庚夹:为下文留地步。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他道:“好妹妹,【庚夹:才住了“好姐姐”,又闻“好妹妹”,大约宝玉一日之中一时之内,此六个字未曾暂离口角。妙!】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庚夹:若是别部书中写此时之宝玉,一进来便生不轨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许多贼形鬼状等丑态邪言矣。此却反推唤醒他,毫不在意,所谓说不得淫荡是也。】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庚夹:补出娇怯态度。】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庚夹:宝玉又知养身。】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庚夹:所谓“只有一颦可对”,亦属怪事。】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庚夹:缠绵秘密入微。】咱们在一个枕头上。”【庚夹:更妙!渐逼渐近,所谓“意绵绵”也。】【东观阁侧批:一对痴儿女】黛玉道:“放屁!【庚侧:如闻。】外面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庚夹:睁眼。】起身【庚夹:起身。】笑【庚夹: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庚夹:妙语,妙之至!想见其态度。【应是“不是冤家不”也!戊戌年仲夏,钓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庚夹:想见其缠绵态度。】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庚夹:妙极!补出素日。】宝玉侧身,一面躲,【庚侧:对“推醒”看。】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庚夹:遥与后文平儿于怡红院晚妆时对照。】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庚夹:想见其情之脉脉,意之绵绵。】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庚夹:又是劝戒语。】干也罢了,【庚夹:一转,细极!这方是颦卿,不比别人一味固执死劝。】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庚夹:补前文之未到,伏后文之线脉。】吹到舅舅耳朵,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庚夹:“大家”二字何妙之至,神之至,细腻之至!乃父责其子,纵加以笞楚,何能“使大家不干净”哉?今偏“大家不干净”,则知贾母如何管孙责子怒于众,及自己心中多少抑郁、难堪、难禁,代忧代痛,一齐托出。】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庚夹:可知昨夜“情切切”之语亦属行云流水矣。】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庚夹:却像似淫极,然究竟不犯一些淫意。】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东观阁侧批:是痴儿。】黛玉笑道:“冬寒十月,【庚侧:口头语,指在春冷之时。】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从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庚夹:正是按谚云:“人在气中忘气,鱼在水中忘水。”余今续之曰:“美人忘容,花则忘香。”此则黛玉不知自骨肉中之香同。【余知,乃绛珠仙草也!己亥年仲夏,钓叟。】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庚夹:有理。】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毬子、香袋子的香。”【庚夹:自然。】黛玉冷笑【庚夹:冷笑便是文章。】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庚夹:活颦儿,一丝不错。】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东观阁侧批:带酸牙齿伶俐。】【姚燮眉批:分明是一种幽香何得云俗未免太谦了。】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庚夹:活画。】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胁下乱挠。【东观阁夹批:竟是一对小夫妇顽皮光景。】黛玉素性触痒不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庚夹:如见如闻。】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戚夹:画。】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庚夹:奇问。】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庚夹:一时原难解,终逊黛卿一等,正在此等处。】因问:“什么‘暖香’?”【东观阁侧批:品冷一幾,黛玉所以不未年也。】【姚燮眉批:俱是黛妹心中目中之言,人谓其尖利,吾却为其一哭。吾以宝钗之香本于冷香,黛玉之香不愧为暖香也。】黛玉点头叹笑道:【戚夹:画。“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方听出来。【庚夹:是颦儿,活画。然这是阿颦一生心事,故每不禁自及之。】宝玉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便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庚夹:画。】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庚夹:先一总。】黛玉总不理。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

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庚夹:原来只为此故,不暇旁人嘲笑,所以放荡无忌处不特此一件耳。】便哄他道:“嗳哟!【庚侧:像个说故事的。】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见他说的郑重,且又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庚侧:又哄我看书人。“扬州有一座黛山,【妙名。己亥年仲夏,钓叟。】山上有个林子洞。【妙名。己亥年仲夏,钓叟。】”黛玉笑道:“就是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庚侧:山名洞名,颦儿已知之矣。】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里知道这些?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且说。”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议事,【庚夹:耗子亦能升座且议事,自是耗子有赏罚有制度矣。何今之耗子犹穿壁啮物,其升座者置而不问哉?】因说:‘明日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果品短少,【庚侧:难道耗子也要腊八粥吃?一笑。】须得趁此打劫些来方妙。’【庚侧:不先了此句,可知此谎再诌不完的。】【庚夹:议得是,这事宜乎为鼠矣。】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小耗【庚夹:原来能于此者便是小鼠。】前去打听。一时小耗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己夹批:庙里原来最多,妙妙!】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仓,不可胜记。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玉。’老耗听了大喜,即时点耗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庚侧:玉兄也知琐碎,以抄近为妙。】只剩了香玉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玉?’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庚侧:玉兄,玉兄,唐突颦儿了!】应道:‘我愿去偷香玉。’老耗并众耗见他这样,恐不谙练,且怯懦无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庚夹:凡三句暗为黛玉作评,讽得妙!】此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们巧呢?‘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庚侧:不直偷,可畏可怕。】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玉,【蒙侧:作意从此透露。】滚在香玉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庚侧:可怕可畏。】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庚夹:果然巧,而且最毒。直偷者可防,此法不能防矣。可惜这样才情,这样学术,却只一耗耳。】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庚侧:奇文怪文。】众耗忙笑说:’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庚夹:余亦说变错了。】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玉,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庚夹:前有“试才题对额”,故紧接此一篇无稽乱话,前无则可,此无则不可,盖前系宝玉之懒为者,此系宝玉不得不为者。世人诽谤无碍,奖誉不必。】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便拧的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庚眉:“玉生香”是要与“小恙梨香院”对看,愈觉生动活泼,且前以黛玉后以宝钗,特犯不犯,好看煞!丁亥春。笏叟。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庚夹:妙!【蒙侧:不范梨香院。】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原来是宝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多。【庚夹:妙讽。】只是可惜一件,【庚夹:妙转。】凡该用故典之时,他偏就忘了。【庚夹:更妙!】有今日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眼面前的到想不起来,别人冷的那样,你急的只出汗。【庚夹:与前“拭汗”二字针对,不知此书何妙之如此,有许多妙谈妙语、机讽诙谐,各得其时,各尽其理,前梨香院黛玉之讽则偏而趣,此则正而趣,二人真是对手,两不相犯。】这会子偏又有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嚷,吵闹起来。正是——

【梦觉主人:正是:戏谑主人调笑仆,相合姊妹合欢亲。】

戚总评:若知宝玉真性情者,当留心此回。其于袭人何等留连,其于画美人何等古怪。其遇茗烟事何等怜惜,其于黛玉何等保护。再袭人之痴忠,画人之惹事,茗烟之屈奉,黛玉之痴情,千态万状,笔力劲尖,有水到渠成之象,无微不至。真画出一个上乘智慧之人,入于魔而不悟,甘心堕落。且影出诸魔之神通,亦非冷冷,有势不能登彼岸。凡我众生掩卷自思,或于身心少有补益。小子妄谈,诸公莫怪。

【陈其泰:宝玉至花家,袭人回来以去就要结宝玉。两段叙得十分曲折,处处用逆笔取势,引人人胜。文心之妙,不可思议。

袭人者,宝钗之影身也。自须出色一写。观其忽嗔忽喜,忽刚忽柔,忽远忽近。宝玉不得不入其元中。绝顶佞人,真是尤物。彼既能固宠于宝玉,则其迎合贾母、王夫人处,自不待言;更何虑人之夺其宠爱耶。

袭人有母,宝钗亦有母。袭人之母,能知袭人之心而决计不赎。

宝钗之母,岂不知宝钗之心而不为之图谋宝玉姻事哉。此文字激射法。

金玉姻缘之说,贾府人人传播,几同陈涉之篝火狐鸣,大众私相指目。黛玉欲试宝玉之心,故每于戏语中点逗,而不知宝玉方恶闻此言,而又不便明说,只得不许黛玉再提此语。其意以为他人言之,是不知我者,岂可知我如尔而亦为此言乎?乃黛玉则反疑为触着宝玉心病,故不许我说也。于是愈恐宝钗之计得行,触处皆误会宝玉之意矣。凡书中写黛玉处皆是写宝钗处,正不得恕宝钗之藏奸而责黛玉之多心也。】

【哈斯宝:我小时候读《格塞尔传奇》,卓尔说:“汉人若不种庄稼,喜鹊怎会惊飞?喜鹊若不惊飞,青牛怎会惊跑?青牛若不惊跑,桑伦老汉怎会摔下来?”我读了总是大笑不止,非常喜欢。现在读《红楼梦》,用卓尔这种追根究源之法,我才明白了作者的真正用意。本回中小书房风流韵事,是为袭人的故事张本的。宝玉若不见茗烟、万儿之事,怎会想去袭人家?不去袭人家,怎会见到穿红的姑娘?不见到穿红的姑娘,袭人的狡计娇嗔又从何而出?所以,写万儿之事,其实是要再度揭露贬斥袭人的可鄙可耻。

袭人箴劝三件事,看上去是何等好的一片赤心。仔细想来,却出自她私心妒意。让我来屈指历数。第一件说的是赌咒发誓,这是无所谓的事。第二件说读书,固然是很好的事,但从“假爱也罢”,“在别人跟前”“只作出个爱读书的样儿来”这话看,不唯不是要宝玉务必好好读书,岂不还要宝玉学弄虚作诈?这也是毫无功益的话。最要紧的是第三件。请想一想,说爱红的毛病最可厌,这不是由私心妒意才作出的箴规么?这一件明明是“更要紧的”,却不开口就提,先用前面那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来劝,狡计诡诈到了何等地步?所以我把袭人看作妇人中的宋江。

深矣哉,作者之憎!把奸谄之辈比作怀妒藏诈的下女仆妇还不够,又从下女仆妇转而比作耗子精才罢手。宝玉讲笑话故事,虽然每句话都说的是黛玉,作者写的这部小说却每个字都是抨击奸谄之徒的。】(哈斯宝简本第六回译自百二十回本第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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