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的第一样青菜，是鸡毛菜。
南方的冬天，小白菜是一直有的，下过霜、下过雪后的小白菜，自有它特别的甜味。然而，突然有一天，饭桌上多出了一只小盘，小盘里有鲜嫩的鸡毛菜，你就知道，春天来了。
鸡毛菜应该就是小白菜的童年。种子种下去，密密麻麻地长出来，却不是每一株都可以长大成为整株的白菜，中间的小苗被“间苗”，于是就成了餐桌上的美味。
鸡毛菜是经不得炒的，洗净之后，只宜放入锅中，略略灼一下即可。油少许，盐少许，方不致盖住了新春的新菜的鲜甜。其实鸡毛菜的鲜甜不是甜味，而是略带一种苦茵茵的甜味，每吃一口，你就不由自主地分辨其中究竟是苦还是甜，还没来得及分辨完毕，一盘子小菜就被风卷残云地消灭掉了，像猪八戒吃人参果，总是意犹未尽。
青菜吃完后，盘子里还会有一些菜汁。我喜欢将菜汁浇在米饭上淘饭，于是连米饭也沾上了鸡毛菜的绿绿的、苦苦的鲜甜味。
一个冬天慵懒地混日子，吃到鸡毛菜了，就觉得春天来了，开始有了紧迫感。大人也会说，“年过月尽”，过年期间，暂时停火，对调皮捣蛋的孩子们放宽了的很多规矩，如今就又该收紧了。
鸡毛菜上市的时候，还会有荠菜。荠菜往往不多，或者只能烧一个浅浅的汤，几片碧绿的菜叶漂在碗里，就是淡淡的清香；若是有小小一把，就细心地切了，包馄饨。馄饨馅，是手剁的新鲜肉馅，须略微掺些肥的，肉馅便润滑柔嫩；后来看北方同学包饺子时用韭菜、掺鸡蛋清，都是我们以前不曾做过的。
馄饨皮是手擀的。面和好后，拿长面杖擀得薄薄的，然后用刀划成平行四方形状。美国商店里出售的面皮是正方的，我只知道不如当初家里擀的那种斜方的好吃；初时百思不得其解，久之终于明白，原来吃馄饨，吃的不光是那一坨馅，还有汤，而皮子，就是汤里很要紧的成分。
馄饨汤是有些讲究的，馄饨之外，还有一些散落的馄饨皮的边边角角，煮出来后，从馄饨上脱落下来，显得透明细薄。汤是淡淡的乳白色，淡淡的盐味，淡淡的面皮味，还有一丝油星，有素油，也有猪油。商店里的太过四方，这样的边皮便少，便小，只有自家切来的斜片，才为汤料留下了足够的剩余材料。
荠菜馄饨吃着，红菜苔也该上市了。老听说红菜苔是武汉洪山区洪山村看得见洪山塔的地方长出的红菜苔最好吃，我并没有去过那里，就算是菜市场号称卖的是洪山红菜苔，我也无法确证这菜苔就确实来自那里；其实，初春的红菜苔，又哪里有难吃的？
红菜苔刚刚出来的时候，过年时腌好的腊肉还在，瘦肉是红红的，肥肉则泛着银灰色，炒好后，红菜苔则有的会变成绿色，有的会透出一些紫色，一盘子的红、绿、紫，嫩一些的菜尖比较柔糯，老一些的菜梗会比较生脆，一口柔糯，一口生脆，一会儿一大盘就兀自吃光了，是春天时分难得的奢侈。
初到北京那些年，每次春节回家吃得胖胖的，离开家时，和家人告别，也和武昌鱼、红菜苔告别。后来北京也开始有红菜苔卖了，梗是粗些，皮是老些，毕竟是美人，就是迟暮也有一些风致；实在太老的，略略剥剥皮，便也能炒得一盘好菜，是南方春天的味道，胜过千篇一律的圆白菜大白菜。
去国多年，眼见得中国超市越开越大，应有尽有，中国餐馆也越开越多，人最馋的东西其实也就那几样，你真心馋的，用心找找，大抵都能吃到。
荠菜在中国商店里有卖，可惜是冷冻的。冷冻的也不是一律糟糕，冷冻的马兰头就不妨事，化化冰，切切碎，拌了豆干，洒点香油，就还是香喷喷一盘马兰头。荠菜却不行，冻过的荠菜，洗出来黑不溜秋软榻榻一把，全没有荠菜的清香脆嫩，试过几回，污糟糟烂兮兮一团稀糊，只好叹气放弃。去一家上海朋友家，却看见她先生在包馄饨，胖鼓鼓圆嘟嘟，整整齐齐摆满案台，看了就让人立马欢喜不尽。又隐隐看见薄皮内透出一丝翠绿，知道必是荠菜无疑。吃起来，果然带着久违的清香，细细品来，却发现味道略微要浓一些，就像我们的下一代人说的汉语，带了点洋腔洋调。
吃得高兴，再问女主人，她才笑着告诉我们，荠菜馄饨里面包的不是真正的荠菜，而是西洋菜，也叫水瓮菜(watercress)，很平常的，中国美国超市里都有卖。抽掉粗茎，取嫩茎嫩叶，剁得细细的，便可以拿来包改良荠菜馄饨。若不是如妙玉那般做作挑剔，一般人尽可以吃着这山寨版的荠菜馄饨，一样大快朵颐。
就连红菜苔，也已经在美国的广阔天地里扎根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从网上可以购买各种中国蔬菜的种子。于是，春天来临时，我们的餐桌上就开始有新菜了，最初是鸡毛菜，细细嫩嫩的，入嘴便化，没几天，鸡毛菜长大，绿菜芯、红菜苔就粉墨登场了。初时是细细瘦瘦的几根，后来，红菜苔们渐渐粗起来，胖起来，也多起来，慢慢地居然凑成了一小盘，吃着吃着，便自然乐不思楚了。
今天的春天格外矜持，已经是四月中旬了，却还在酝酿着一场雪花。洪山的正宗红菜苔已经下市，我这里的菜园却还是一片荒芜。只盼着这雪终于是最后的最后一场，让种子们终于能够下土扎根，在后院那一小片菜园里，为我生出鸡毛菜、小菜芯、红菜苔、绿菜苔，让我终于能够咯吱咯吱，咀嚼着脆生生的春天，在漫长的冬天之后，姗姗来迟、来之不易的，这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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