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景德镇被称为昌南镇,意思是昌江之南,因一条名叫昌江的大河穿城而过,城镇大部分区域在昌江河的南面。
瓷土、烧窑的木柴、烧成的瓷器,要靠河道的运输;水流又为窑业的生产提供诸多免费而巨大的动力,如捣碎瓷石,用的就是水车。于是后来很多的窑口,都依河而建。
而更为重要的意义,体现自一个虽然没有确实的考证却流传甚广的说法:china,便是昌南的音译。
之所以昌南镇改名为景德镇,也是因为宋真宗太喜欢这个小镇进贡的瓷器了,便将他的第二个年号“景德”赐给了昌南镇,因此得名景德镇。
从宋代开始,之后的数百年间,景德镇不断的成长、成熟。它在历史的长河中,用精致的瓷器创造瓷器史的奇迹,用破碎的瓷片记录瓷器史的重要瞬间。
精美的瓷器要经过多次试验,复杂的工艺才能烧制出来。在明末成书的《天工开物》中,有这样一句话反复被人引用:“共计一坯之力,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大意是一件瓷器的制作,从头到尾要经过七十二人之手。
作为科技史名著的《天工开物》影响深远,但书中并未详细列明“七十二手”具体是哪些。
事实上,不同品类的瓷器,工艺上差别很大,比如方形器与圆形的碗盘之类,工艺流程完全不同,如果要细数整个制瓷行业所有的工艺环节,远非七十二可涵盖。
我们以瓷上的绘画一项为例,青花、五彩、粉彩的彩绘是完全不同的工种,甚至是不同的行业,画青花的匠人不画五彩,画五彩与画粉彩也是不同的工艺。
而青花的绘制,勾线与分水截然分开,是相互独立的两道工序,由不同的匠师独立完成。
而勾线又要按画种再进行细分,山水、人物、花鸟以及纹样都是不同的工种。画山水的不画花鸟,画纹样的也画不了人物。
设想一件青花瓷瓶,上下有连续纹样,主体是人物,又以园林花鸟做些配景,仅仅是青花的彩绘,就可能需要四个画师分工完成,完全是流水线式的生产。可见一件精美的瓷器可以烧并能保存至今是多么不易的一件事。
再来说说瓷器的颜色,可能是干净的白色,或刚好相反,是浓重的黑色。其他的颜色,有时并不确切,比如青瓷,说的是一个颜色的体系,以绿为主,也包含一部分蓝或黄。
因为难以准确地定义,所以只好诗意地表达,比如天青、冬青、粉青、梅子青……如此多种类。传说皇帝要求烧出雨后天空的颜色,叫“雨过天青云破处”。
值得一提的,在陶瓷史上,有一种瓷器的学名叫青白瓷。起源于宋元时期的景德镇。
名称已经透露了瓷器的面貌:白里微微透出淡淡的青绿色调,不经提醒,常常意识不到那层幽微的色彩。倒是花纹的边缘,青色更深、更明显,宣示它的存在。
这种淡淡的青色,在后世得到一个略带诗意的美名:影青。疏影横斜,月来弄影。青白瓷反倒少有人提。
影青的名字让它会被误认为是青瓷的一种,实际上却属于完全不同的一大类。
这一类,恰好介于青瓷与白瓷之间,听上去是又青又白,分类上,显然是不青不白。这种白里泛青、青中透白的感觉,恰好更接近于玉的质感。
玉,在古代就是相当珍贵的材料,景德镇烧制的瓷器可以如玉一般,令当时的人们惊叹,并用“假玉器”来夸赞景德镇的制瓷技术。不得承认景德镇烧造的瓷器已经跃入世人眼帘了。
从技术的角度来说,青花瓷的诞生至少需要完成三个方面的准备:白瓷、透明釉以及蓝色料。当然,三者都要依赖烧制的技术,而这无疑是那个时代制瓷业中最尖端的科技。
这些准备,部分依赖地利的资源,部分依赖技术的积累,部分依赖贸易,还有一部分却要依赖政治。
如果事先设想综合如此多的条件来创造出青花瓷,人们可能会以为是痴人说梦,可偏偏天时地利人和在那时集于一处,成就了这个陶瓷史上最伟大的巨人。
1351年烧造的青花大瓶,让我们见证了七百多年前奇迹诞生的那一刻。
于是,青花瓷的时代终于拉开了序幕。中国瓷器因为青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而这对景德镇而言,更有一层别样的不同。
1278 年,元朝的中央政府又把官窑的皇冠,戴在了景德镇的头上。
官方的推动、海外订单的刺激以及民间力量的涌动不断地融合交织,经过数百年的发展,终于使景德镇把所有的对手远远甩在了身后,甚至令它们再也没有生存的空间。
于是中国陶瓷史的后半部,几乎交由这个江南的小镇独自书写。
材料、工艺、技术分工的演进对中国瓷业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高超的制瓷技术,精美的中国瓷器,不仅使对外贸易繁荣昌盛,也引来国外对中国瓷的学习效仿。
青花瓷盘显得非常特别,国内的博物馆中,极少看到类似的产品。不过在西方,这样的风格却丝毫不显得另类,而是大为流行,甚至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克拉克瓷。
克拉克瓷风格强烈,多数时候,盘口的一圈被分隔为一个一个独立区域,像是瓷器上一扇又一扇窗户,所以这样的装饰方法被叫作“开窗”,又叫“开光”。
后来在国内的陶瓷上,也成为一种颇受欢迎的装饰手法,连清代的官窑也时有运用。
听起来克拉克瓷的名称很有几分优雅,但它的来由却非常暴力。
1602年,荷兰人劫得了一艘葡萄牙船只,船上满载了一批景德镇青花瓷,他们将瓷器运回,于阿姆斯特丹举行了拍卖,拍卖结果大大出乎意料,所得竟然可以在当地购买450 幢房屋,可以想见这批瓷器在荷兰引发的狂热。
这股狂热在同时代荷兰的绘画中也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各种青花瓷大量出现在为数众多的风俗画中,用以展示富足与品位。它自然也不可避免地出现在那个时代最伟大的画家维米尔笔下。
画中盛水果的果盘可能是中国的青花瓷盘或是绘有蓝色花纹的彩陶。
这股狂热很快传遍欧洲,并持续升温,时间的跨度长达一两百年。而运载这批瓷器的葡萄牙船,叫作carrack,意思就是大帆船,或者武装商船。荷兰人便干脆把这种抢来的青花瓷称为karrk porcelain,所以“克拉克瓷”翻译过来,其实是“武装帆船瓷器”,丝毫没有避讳抢劫的意思。
克拉克瓷在欧洲掀起了人们对中国青花瓷的狂热,显然,依靠抢劫,根本无法满足旺盛的需求,也不可能有持续的供应,扩大贸易势所难免。刚好,荷兰东印度公司也于这一年成立。扩大贸易的重任落在了这家公司身上。它也的确不辱使命,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里,荷兰每年从中国运出的瓷器超过六十万件。
这块瓷片色彩鲜艳,非常抢眼,很容易看出有一部分青花的装饰,红色的部分也极为强烈,仔细地观察,甚至还能发现不少的金色,而金色在古代,是要用纯金来描绘。
这种风格源自日本,虽然和很多“日式”风格一样,是受中国装饰风格影响而产生的,但显然,已经全然“日式”,它被西方称为“伊万里风格”。
在景德镇出现一块日本风格的瓷片有些古怪,但更为奇怪的是:这块瓷片居然就产自景德镇。
此时景德镇瓷正横扫世界、如日中天,而日本瓷业不过刚刚起步,景德镇为何会生产日本风格的瓷器?
1616 年,日本开始烧制出本国的瓷器。到康熙初年,经过短短几十年的发展,日本陶瓷进步神速,并且很快发展出自己的风格。不过,日本瓷器与景德镇瓷相比,仍然还有很大差距,在国际贸易的舞台上远谈不上有强大竞争力。
偏巧康熙初年实行海禁,欧洲人无奈地在周边寻找替代品,他们很快发现了日本瓷器,于是日本瓷器借此登上了国际舞台。
好景不长。1684 年,随着台湾战事的结束,海禁解除。欧洲人的订单又纷纷转向中国,大部分重新回到景德镇。不过在众多的订单之中,有一部分就是日本伊万里风格的瓷器。
景德镇的窑匠,此时对欧洲各种稀奇古怪的订单早已见怪不怪:带着奇怪帽子的外国人、不穿衣服的女人(他们会认为这是外国的春宫,但其实是某个女神,甚至圣母),等等等等。可是看到伊万里风格的订单,让窑工们感到几分奇怪:这很像我们的产品,但我们并没有做过。
伊万里风格虽然新鲜,但对景德镇而言,不过是中小学生的习作,信手拈来,比原样做得更好,价格还能更低。尽管日本陶瓷还在不断地努力寻求突破,但仍不足以与景德镇抗衡。
虽然欧洲市场上伊万里风格的瓷器仍然受到欢迎,但很大一部分产品的产地却偷偷地改为了景德镇。当地的买家还会欣喜地发现,产品的质量居然还有了不小的提升。
由此可见,景德镇瓷器和窑业的发展形成了一个完整庞大的产业链,规模之大、分工之细、配套之完备,放在今天,都令人叹为观止。
时至今日,那些完好无损的瓷器,大多都珍藏于博物馆或藏家手里,而这些破碎的古瓷片则深埋于这个创造瓷器辉煌的小镇中。
随着城市发展改造,经常会发现一些碎瓷的填埋坑,瓷片多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当地百姓熟视无睹,完全不当一回事。
这些碎瓷片在很多人的眼中是普通的,不值钱的。在陶瓷文化研究者涂睿明的眼中,则是了解景德镇、瓷器史的重要途径。
涂睿明曾是一名公务员,因热爱陶瓷,毅然离开官场,扎根于景德镇,潜心研究陶瓷,专注他的理想:致力于景德镇瓷艺复兴,传承传播传统陶瓷文化、美学,推动传统陶瓷艺术的当代转化。
他常常因为田间的瓷片停下脚步,虽然大都不值钱,在他眼中却都是一手的资料,满是历史的印记。
涂睿明说:“一块瓷片,便能引出一段故事、一些知识。虽然只是一片片陶瓷的局部,不过有一天,或许拼起来,便是一部不一样的陶瓷史。”
涂睿明从偶然捡到的古瓷碎片中,发现中国瓷史的重要瞬间。
以捡来的碎瓷片切入,从工艺史的发展出发,兼及文化、美学、技术与贸易的历史,并着重梳理了景德镇作为瓷都在制瓷史上的重要地位,以及景德镇的工艺技术发展引发的瓷业变革。
用一本《捡来的瓷器史》让人们更加了解瓷器背后的美学与文化。也用这本书回答景德镇何以成为瓷都。
余世存先生评价——读涂睿明先生《捡来的瓷器史》,非常佩服作者的心思。从碎片上读出历史和整体,这是一种功夫。这和学界提倡的“家乡地理学”“家乡文学”等异曲同工。“一花一世界”等修辞,在这本书里有着真实的意义。“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其实从立足之处就可以看到精彩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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