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喜多村直宽到胡希恕
作者：广东李欣茂（网名汤一笑）
关于胡希恕先生六经八纲辨证学术思想的由来有多种说法。追究起来，我认为还是跟日本喜多村氏的六经学术观有关。胡氏关于六经的学术见解大概主要主要有两点：一是六经病位：太阳少阴为表；少阳厥阴为半表半里；阳明太阴为里，具体而言，表指由皮肤、肌肉、筋骨等所组成的机体外在躯壳；里指整个消化管道。二是六经来自八纲（或六经即是八纲）[①]。我们先来看看喜多村直宽的六经学术观。
喜多村氏《伤寒论疏义-伤寒论总评》（1851年）里说：“本经（指《伤寒论》）无'六经’字面，所谓三阴三阳，唯是不过假以标表里寒热虚实之义，固非脏腑经络相配之谓也，此义讨究本论而昭然自彰，前注动辄彼是纽合，大与经旨背而驰矣。此编（指《伤寒论疏义》）六病诸论，所以不敢袭前人也。本论所谓三阴三阳，所以标病位也．阳刚阴柔．阳动阴静，阳热阴寒，阳实阴虚，即是常理。凡病属阳、属热、属实者，谓之三阳；属阴、属寒、属虚者，谓之三阴。细而析之，则邪在表而热实者，太阳也，邪在半表里而热实者，少阳也，邪入胃而热实者，阳明也。又邪在表而虚寒者，少阴也，邪在半表里而虚寒者，厥阴也．邪入胃而虚寒者，太阴也。惟表热甚则里亦热．故里虽乃（始）热，而病未入胃，尚属之太阳；表寒甚则里亦寒，故里虽乃寒，而病未入胃，尚属之少阴。少阳与厥阴共，病羁留于半表里间之名也；阳明与太阴共，邪犯胃之称也；故不论表里寒热，病总入胃中者，谓之阳明与太阴。盖六病之次，阳则太阳、少阳、阳明，阴则少阴、厥阴、太阴，但阳则动而相传，阴则静而不传。然其传变，则太阳与少阴为表里，少阳与厥阴为表里，阳明与太阴为表里。是以太阳虚则是少阴，少阴实则是太阳；少阳虚则是厥阴，厥阴实则是少阳；阳明虚则是太阴，太阴实则是阳明，是乃病传变化之定理，三阴三阳之大略也。”[②]
可见，喜多村直宽关于六经的学术观，一是认为“所谓三阴三阳，唯是不过假以标表里寒热虚实之义”，即六经即是八纲或六经来自八纲；二是“所谓三阴三阳，所以标病位也”（太阳少阴为表；少阳厥阴为半表半里；阳明太阴为里）。这两点与胡希恕氏是基本相同的，不过胡氏拓展将表、里、半表半里病位从解剖学角度具体化了。胡氏的六经观实际上应该是喜多村氏六经观和汤本求真表里观的综合体。
与一般以为的相反，少有著作在中国出版的喜多村直宽，其《伤寒论》六经学术观，其实近代以来对我国伤寒学术界却有着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因为其学术观的推介人多为当时中医界的风云人物。
近代最早推介喜多村直宽六经实质学术见解的人大概是号称“现代中医之父”的恽铁樵，恽氏《伤寒论研究》（1924年）一书，开篇“自序”“总论”“仲景自序”后即论“六经”，此文即引述喜多村氏《伤寒论疏义》的六经观（参见上文，仅个别字词稍异），恽氏显然对喜多村氏的六经学术观大为赞赏，一云其“言六经极为明白了当”；二云“喜多村所言，实有至理”；三云“喜多村之言，可谓深切著明”，非常推崇。[③]
祝味菊、陈苏生《伤寒质难》（1944年）中也推介了喜多村氏的三阴三阳观：“日人喜多村《伤寒疏义》曰：'伤寒三阴三阳，所以标病位也。凡病之属阳属热属实者，谓之三阳；属阴属寒属虚者，谓之三阴。若细析之，则邪在表而热实者太阳也，邪在半表半里而热实者少阳也，邪入胃而热实者阳明也，邪在表而虚寒者少阴也，邪在半表半里而虚寒者厥阴也，邪入胃而虚寒者太阴也。太阳与少阴为表里，少阳与厥阴为表里，阳明与太阴为表里。是以太阳虚则是少阴，少阴实则是太阳；少阳虚则是厥阴，厥阴实则是少阳；阳明虚则是太阴，太阴实则是阳明。是乃疗病变化之定理，三阴三阳之大略也。’”祝氏师徒本身认为六经是代表正气抗邪的五个病理阶段，但对喜多村氏的六经观也给予了较高的评价：“其六经定义，不外以病变八纲为枢纽，较之以病位深浅、病势轻重分六经，又更胜一筹矣。”[④]
祝味菊是上世纪初中医界的革新派领袖之一，其《伤寒质难》也是时代名作，影响巨大，《伤寒质难》除外感五段八纲论外，还有一个观点对后学的影响也很大，即“一切时感为病，大都正邪相争之局。”[⑤]即强调人体抵抗力在疾病发生发展过程中的作用。其实早在1931年，陆渊雷《伤寒论今释》和祝味菊的《伤寒新义》都开始以人体抵抗力解说六经，只不过祝味菊后来又将六经症候群在正邪相争状态下重新进行了定义和区分——分为五个阶段。此后以正邪相争角度来观察疾病进程的表现就逐渐成为中医界的一种“常识”。
民国名医陈逊斋先生的六经观也很值得关注，有人说陈逊斋最早初步阐明了经方六纲病位病机。其实以我看，陈逊斋的六经观同样还是得自于喜多村直宽，并且融合了祝味菊“时感病为正邪相争（五阶段）之局”的观念。以下《六经病理》是1935年陈逊斋先生在前中央国医馆附设训练班的演讲词，摘自徐荣斋《重订通俗伤寒论·第一章·伤寒要义·第二节·六经病理》。相同的内容也在陈逊斋代表作《伤寒论改正并注.总论》里（两文仅个别具体语句有些许差异）。
“第二节《六经病理》（添加）
陈逊斋说。伤寒六经者，阴、阳、寒、热、虚、实、表、里之代名词也。
太阳、阳明、少阳、皆为阳病。太阴、 少阴、厥阴、皆为阴病。太阳、阳明、少阳、皆为热病。太阴、少阴、厥阴、皆为寒病。太阳、阳明、少阳、皆为实病。太阴、少阴、厥阴、皆为虚病。
阴阳寒热虚实之中，又有在表在里，与在半表半里之不同。太阳为表，少阴亦为表，太阳之表为热为实，少阴之表为寒为虚，阳明为里，太阴亦为里，阳明之里，为热为实，太阴之里，为寒为虚。 少阳为半表半里，厥阴亦为半表半里。少阳之半表半里，为热为实。厥阴之半表半里，为寒为虚。 太阳少阴，皆为表。太阳之表，为发热恶寒。少阴之表，为无热恶寒。阳明太阴皆为里，阳明之里为胃实。太阴之里，为自利。少阳厥阴皆为半表半里。少阳之半表半里，为寒热往来。厥阴之半表半里，为厥热进退。 太阳少阴皆为表。太阳之表可汗，少阴之表不可汗。阳明太阴皆为里，阳明之里可下，太阴之里不可下。少阳厥阴皆为半表半里，少阳之半表半里可清解，厥阴之半表半里，不可清解。
得病之初，身体之正气，起而反抗，发热恶寒，即正邪交争之表示也。头痛、项强、体痛，即正邪交争时所发生之充血作用也。此时因皮肤开合，汗腺通塞之故。又发生有汗为中风，无汗为伤寒之两大症候。伤寒为散温机能衰弱，故以麻黄汤发其表。中风为散温机能亢进，故以桂枝汤解其肌。凡此伤寒中风，可由发汗解肌而愈者，皆称为表病。又称为太阳病。
正气抵抗邪气，在太阳病期内，无法战胜，因而妨碍三焦水道之流行，由此而引起寒热往来、胸胁满呕、口苦咽干各症，概称为少阳病。《内经》谓三焦为决渎之官，生理学则不称三焦，而称淋巴，其理由相同。三焦在脏腑之外， 皮肤之内，故谓之半表半里。小柴胡一方，为本病之主剂。
正邪交争愈久，水分愈加蒸散，内部粘膜，愈加干燥，及在太阳少阳期内，发汗利尿过多，则肠胃间之水津，乃愈涸竭，由是发生烦渴谵语，不大便，但恶热不恶寒之阳明里实症。轻则用白虎汤，重则用承气汤。
若肠胃之抵抗力不足，失去消化水谷之能力，则为太阴病。水谷不化，则水分过剩，因而上吐下利。此与阳明病正成反比。阳明热而太阴寒，阳明实而太阴虚也。理中汤温中去湿，故为太阴病之专剂。
若造温机能衰减，体温为之降低者，则为少阴病。中医谓为阳虚。因心脏衰弱，故少阴病之脉必微细也。因神经不振，故少阴病之症但欲寐也。因体温不能分布，故少阴病之四肢必厥逆也。此与太阳病正成反比。太阳必发热而恶寒，少阴必恶寒而不发热。四逆汤强心生温，实为少阴病之主剂。
若夫厥阴病者，实抵抗力消长进退之重要关头也。其病状为厥热互为来复，热多于厥，则抵抗力有恢复之希望。故主病退。厥多于热，则抵抗力愈趋愈下，故主病进。若但厥无热，则抵抗力完全失败，病主不治。 此与少阳病正成反比。少阳之寒热往来，不过三焦不和，血管伸缩之作用，可以和解了事。厥阴之厥热来复， 则出生入死，关系重大。厥阴之主剂，亦不离四逆辈。盖非生温无以退厥也。
总观六经之变化，三阳病惟恐其热，三阴病惟恐其寒。三阳病惟恐其实，三阴病惟恐其虚。三阳病则抵抗力均未衰弱，故三阳病无死症。三阴病则抵抗力均感不足，故三阴病多死症。
一部伤寒论。盖如是而已。
【荣斋按】此篇为一九三五年陈逊斋先生在前中央国医馆附设训练班的演讲词。……”[⑥]
以上演讲词可谓近代伤寒学术的一篇名文，流传广泛。此文首论六经即八纲；次论六经病位，所论基本也与喜多村氏相同，结尾风格也类似。陈氏此文也没有完全具体化表里解剖病位。
俞根初的《通俗伤寒论》为绍派伤寒的代表作。 近人曹炳章又补其缺漏，徐荣斋复予重订，改名为《重订通俗伤寒论》，于1956年由新医书局出版，此版第一章第二节伤寒病理就特别添加了陈逊斋的这篇演讲词，事隔20年尚被特别全文增添，足见陈逊斋这篇论文的影响之大。
陈逊斋的《伤寒论改正并注》也于1935年出版，但其《六经病理》演讲稿应该比他的医著流传更广，当时各种医学杂志上都有刊载这篇文稿。我网搜所见：《医学杂志》-
从陈逊斋《六经病理》文本来看，其六经学术观应该是来自喜多村氏，但是直接或是间接得来则不好说，陈逊斋先生当然是读过日本汉方医著的，民国新派名医不读日本汉方的大概没有，从陈氏“麻黄升麻汤证医案”[⑦]的叙述中也可证实陈氏是研究过汉方医著的。喜多村直宽《伤寒论疏义》附录有《伤寒论剳记》，是以考证《伤寒论》中被视为有问题的字句为主，而陈逊斋的《伤寒论改正并注》也恰是同类医著。陈氏之《伤寒论改正并注》、《金匮要略改正并注》于1956年江苏人民出版社曾再版发行。
胡希恕先生的六经学术观大概是间接受到喜多村氏的影响，中介可能是恽铁樵或陈逊斋等新派经方家医著，胡希恕先生与陈慎吾先生是好友，民国时期福建籍经方大家就是两陈：陈逊斋和陈慎吾，两人都以陈念祖后人的名头一南一北行医，陈慎吾先生可能会对同宗的这位医界前辈比较关注，或许与胡希恕一起研究讨论过陈逊斋先生的学术思想。
（注：有考证指出，陈逊斋先生实际并不是陈念祖一系的长乐江田南阳陈氏后裔。）[⑧]
喜多村氏的六经学术观近现代还有很多名家的推介，如时逸人《中医伤寒与温病》（1953年）、任应秋《伤寒论证治类诠》（1959年）等著作，都全文或简要转述了喜多村氏《伤寒论疏义》里的六经学术观。
对于喜多村氏的六经学术观，近代经方大家陆渊雷的看法则与恽铁樵不同，陆氏《伤寒论今释》云：“日人喜多村直宽论六经病，以三阴三阳各自相对为言，虚则少阴，实则太阳，铁樵先生亟称之。然太阳但有表证，少阴则多有里证，其说实未当也。少阴里证，谓腹痛、吐利、清谷之类，盖少阴证本谓全身虚寒，其见于表者，为厥冷、恶寒、自汗，见于里者，为腹痛、吐利、清谷，有表证、无里证者，仍为少阴。有里证、无表证者，则为太阴，如此而已。”[⑨]陆氏对少阴的看法，类似于汤本求真，汤本求真认为“三阴者，皆此机能衰减现于腹内之名称也。太阴为其最轻微者，厥阴为最严重者，而少阴则介乎二者之间也。”[⑩]汤本也是认为少阴有见于表者的。胡希恕先生曾让冯世纶借来《伤寒论今释》研究，他也评论过汤本的学术，认为“汤本氏那本书还是不错的，……他就是三阴病没明白，……。”[11]可见胡氏六经学术观应该还是考虑过反对者的学术意见的。
喜多村氏的医著在我国民国时期有无正式出版我搜查不到，但文献显示当时有不少我国医家看过他的医著，或许是直接购自日本？民国时期日本汉方对国内中医界的影响之大，常被有意无意地忽视了。1929年在废医抗争运动中，汤本求真的《皇汉医学》还一度成为中医界抗争的有力武器。大约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后，民族大义民族情感之下，中医界自然就忌讳提及日本汉方了。直到1972年中日建交之后，中日传统医学界才逐渐恢复了交流，但近几十年中医界似乎一直对日本汉方普遍存在一股不太健康的轻视态度，我不明所以。日本汉方在近现代如此艰难的处境中能够死灰复燃，浴火重生，凭的当然是真本事，必有相当值得借鉴学习之处，中医界何以如此态度？可谓奇怪。
参考文献
[①]胡希恕著述；张文康主编；冯世纶册主编，《中国百年百名中医临床家丛书 胡希恕》[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1：155
[②]任应秋著；刘晓峰整理. 伤寒论证治类诠[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9：5
[③]恽铁樵著 袁久林点校，恽铁樵伤寒金匮研究[M]，福州：福建科学技术出版社，2008：14、15、16
[④] 祝味菊 陈苏生著，陈嘉彬 刘超主编 伤寒论坛丛书：伤寒质难——火神师门问答录[M]，北京：人民军医出版社，2007：62
[⑤]祝味菊 陈苏生著，陈嘉彬 刘超主编 伤寒论坛丛书：伤寒质难——火神师门问答录[M]，北京：人民军医出版社，2007：65
[⑥]俞根初原著，徐荣斋重订，重订通俗伤寒论[M]，杭州：新医书局，1956：3
[⑦]马有煜著. 伤寒要旨 御气行运话伤寒[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4（9）：489
[⑧] 李灵辉 王尊旺，民国医家陈逊斋籍贯考[J]，中华医史杂志，2020，50(4)：250-253
[⑨]陆渊雷著；潘华信点校. 陆渊雷传世名著[M]，天津：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293
[⑩]（日）汤本求真著，周子叙译，皇汉医学[M] ，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2：28
[11]刘观涛网文《胡希恕先生学术体系之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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