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接上）
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啰呢对襟褂子，【乔治桑：李纨的哆罗呢简约不简单，是清代由西洋各国进贡我国的阔幅呢料。一匹值一二百金。哆啰呢，黄遵宪《樱花歌》曰：螺钿漆盒携叵罗，伞张胡蝶衣哆啰，此呼奥姑彼檀那，一花一树来婆娑。钱仲联笺注：哆罗呢为毛织物，即呢之阔幅者。康熙三十年，荷兰国贡物，有大哆啰绒十五匹，中哆啰绒十匹(《池北偶谈》“荷兰贡物”) 】【陆离：朴素。】【荷香：李纨守寡，不宜大红。】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乔治桑：番帊丝，在《天工开物》有相关论述：“一种矞芀羊，唐末始自西域传来，外毛不甚蓑长，内毳细软，取织绒褐，秦人名曰山羊……故褐之细者皆出兰州，一曰兰绒，番语谓之弧古绒 …… 一曰搊绒，用梳栉搊下，打线织帛，曰褐子、把子诸名色；一曰拔绒，乃毳毛精细者，以两指甲逐茎挦下，打线织绒褐。此褐织成，揩面如丝帛滑腻……”每人穷日之力，打线只得一钱重。费半载工夫，方成匹帛之料。因为是毛线和丝线的混织物，所以称作洋线番羓丝，颜色为蓝紫色，在图案又重叠自然的花卉，呈交叉样图案。】【陆离：清贵。】【荷香：宝钗端庄，不想大红。】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陆离：寒素。】【荷香：岫烟寒素，无法大红。】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乔治桑：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指的是面子和里子都是用毛皮做的，保暖性极佳，故称里外发烧。】头上戴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乔治桑：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这是一种古时女用风帽，帽面是大红猩猩毡子，帽里用的是鹅黄片金做成。片金是一种产于南京的织成品。挖云，指的是帽里前面卷起露在外面的云头。大貂鼠风领，相当于现在的围巾，由大貂鼠皮制作而成。】【荷香：湘云淘气，偏不穿众姐妹的红制服。此处这几人的着装写得与众不同，也是为突出人物的性格与身份。】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乔治桑：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几种颜色相近的称靠色，衣服的领袖有三道镶边的称三镶，黄绿色也叫秋香色，用金线在绣好的图案上再加工称盘金，衣服的腋下部位，叫褃，小袖，多为男子方便骑马打猎时穿的小袖口，掩衿，衣边向另一侧掩上。】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乔治桑：装缎狐肷褶子，“装”缎应为“妆”缎的误写，也称妆花缎，貌似锦，狐肷，指狐腋下及腹部的皮毛，质地柔软，毛质细腻。褶子，一种对襟的短衣。大领的外衣，在清朝以前作为普通的便装，清代的成年人不穿褶子，多为童装。】，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麀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静绿：曹公果然是织造府门里出身，写起服饰来，如数家珍。】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湘云道：“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李纨道：“我的主意。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下雪，不如大家凑个社，又替他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意思怎么样？”宝玉先道：“这话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儿，晴了又无趣。”众人看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够赏了。”李纨道：“我这里虽好，又不如芦雪庵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作诗。【荷香：地炕，北方多见。在室内陆下铺有供火气流通的炕道。冬天生火，热气在地砖下流动，使整个房间温暖如春。南方园林设计中，也有效仿北方的，单建一室，铺有地炕。明《长物志》中提及“丈室”——“ 丈室宜隆冬寒夜，略仿北地暖房之制，中可置卧榻及禅椅之属。”芦雪庵中的地炕屋当属此类。】
故宫地暖构造示意图
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况且咱们小顽意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包总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 【静绿：李纨在钱上，真是一毛不拔。】【素约：应该拔了一二两。】宝钗等一齐应诺。因又拟题限韵，李纨笑道：“我心里自己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横竖知道。”说毕，大家又闲话了一回，方往贾母处来。本日无话。
到了次日一早，宝玉因心里记挂着这事，一夜没好生得睡【静绿：无事忙。有事更忙。】，天亮了就爬起来。【喜石：宝玉果是孩儿心性，落雪落雨狗开心！】掀开帐子一看，虽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素约：今天怨天晴，将来怨雪厚。】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荷香：怡红院的窗是玻璃窗，窗内有窗屉，早起卸下，晚上装上。】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静绿：天随人愿。】宝玉此时欢喜非常【素约：今天喜雪厚，将来苦雪厚。】，忙唤人起来，盥漱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啰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小鹰膀褂，【乔治桑：海龙皮，是一种类似水獭皮的皮毛，色深于獭且光泽尤胜于獭，常用作翻毛皮衣，整个皮褂子是用一条一条的皮子拼成，犹如山鹰翅膀上的花纹，故名鹰膀褂。也有记载说是由“巴图鲁”坎肩演变来的，装有排扣，在两边加上两只袖子，俗称“鹰膀”。《 清碑类钞》有云：“加两袖者曰鹰膀，则宜于乘马，步行者不能着也。”文中的鹰膀褂应该是服饰逐渐演变后的款式，且能束腰，不然也不能是宝玉的家常服。】
明黄色缎绣云龙貂镶海龙皮朝袍
束了腰，披了玉针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荷香：北静王送的三件套终于派上用场了。】忙忙的往芦雪庵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喜石：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远远的是青松翠竹【素约：松是宝玉，竹是黛玉。】，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静绿：妙不可言。】【荷香：好描写！】【秉蘭: 当得一篇雪赋。可邀小谢读。】。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素约：松竹梅，正是岁寒三友。】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宝玉便立住，细细的赏玩一回方走。【喜石：宝玉深谙生活中的美学。】只见蜂腰板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是李纨打发了请凤姐儿去的人。【静绿：赞助商不能缺席。】【喜石：宝玉眼中的画中人。】
宝玉来至芦雪庵，只见丫鬟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径。原来这芦雪庵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静绿：神仙境】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众丫鬟婆子见他披蓑戴笠而来，都笑道：“我们才说正少一个渔翁，如今都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性急了。”【喜石：少年心性，最耐不得热豆腐。】宝玉听了，只得回来。刚至沁芳亭，见探春正从秋爽斋来，围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观音兜，扶着小丫头，后面一个妇人打着青绸油伞。宝玉知他往贾母处去，便立在亭边，等他来到，二人一同出园前去。宝琴正在里间房内梳洗更衣。
一时众姊妹来齐，宝玉只嚷饿了，连连催饭。【荷香：催。】好容易等摆上来，头一样菜便是牛乳蒸羊羔。贾母便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药，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们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众人答应了。宝玉却等不得，【荷香：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瓜齑忙忙的咽完了。【荷香：忙忙咽完。宝玉迫不及待。】贾母道：“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吃了。”【陆离：贾母哀叹：不带我玩。】便叫“留着鹿肉与他晚上吃”，凤姐忙说“还有呢”，方才罢了。史湘云便悄和宝玉计较道：“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顽又吃。”宝玉听了，巴不得一声儿，【喜石：小伙伴们一处淘，才得劲儿。】便真和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入园去。
一时大家散后，进园齐往芦雪庵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黛玉道：“他两个再到不了一处，若到一处，生出多少故事来。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静绿：宝湘在一起，纯是孩童般情谊。】。”【喜石：黛玉虽不一处淘，但了然各人心思。】正说着，只见李婶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静绿：明点金玉。宝钗此回，对手多多，有后来居上的宝琴，有别人眼中的金玉。】，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 【喜石：外人眼中的不可思议。】众人听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两个来。”黛玉笑道：“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
李纨等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陆离：怕担责任。】宝玉笑道：“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呢。”李纨道：“这还罢了。”只见老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荷香：BBQ。】李纨道：“仔细割了手，不许哭！”说着，同探春进去了。
凤姐打发了平儿来回复不能来，为发放年例正忙。【素约：凤姐的辛苦。同龄人在吃喝玩乐，独她在管理偌大的家庭。】湘云见了平儿，那里肯放。平儿也是个好顽的，素日跟着凤姐儿无所不至，见如此有趣，乐得顽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镯子，【乔治桑：此镯子又伏下坠儿的一桩公案。】三个围着火炉儿，便要先烧三块吃。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异，宝琴等及李婶深为罕事。【喜石：虽不习惯，很快也能混成一堆。想想薛蟠带给贾府子弟们的诸般新鲜热辣。】探春与李纨等已议定了题韵。探春笑道：“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 【喜石：三丫头爽气、自在。】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乔治桑：凫靥裘：禽毛织物，其历史起自汉代，用野鸭子头上的毛制作而成。清秦福亭《闻见瓣香录》丁集载：鸭头裘，翠光闪烁，艳丽异常，达官多为马褂，于马上衣之，遇雨不濡，但不暖，外耀而已。沈从文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也提到这件裘皮的制作工艺，此裘不是织的，是用野鸭子脸颊部毛剪贴重叠做成的。不但制作工艺复杂精细，其制作成本也是很高的。】
凫靥裘褂，现存北京博物馆
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素约：来啊绿老师，又有一称呼了。】，过来尝尝。”宝琴笑说：“怪脏的。”宝钗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 【静绿：宝钗自顾形象，但对别人的出格倒很包容。】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喜石：宝琴人虽小，走南闯北惯了的，适应度高。】一时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走罢。”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着一处吃起来。【喜石：凤姐更是可着劲儿淘的一个主。】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陆离：黛玉的玩笑话也很俏皮。】湘云冷笑【静绿：湘云这一阵子，对黛玉总是不太接受。】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陆离：魏晋风神。】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荷香：真性情，无拘束。好。】宝钗笑道：“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揌上些，以完此劫。” 【静绿：渡劫。】
说着，吃毕，洗漱了一回。平儿带镯子时却少了一个，左右前后乱找了一番，踪迹全无。【喜石：案发。】众人都诧异。凤姐儿笑道：“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你们只管作诗去，我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 【喜石：神算。】【荷香：凤姐说得如此笃定，却是怀疑岫烟的丫鬟偷了。却不知还有句话叫“人穷志不短”。】说着又问：“你们今儿做什么诗？老太太说了，离年又近了，正月里还该作些灯谜儿大家顽笑。” 【静绿：凤姐的关键词：老太太。】【喜石：岔题。应对突发事件，凤姐有的是急智。】众人听了，都笑道：“可是倒忘了。如今赶着作几个好的，预备正月里顽。”说着，一齐来至地炕屋内，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来了。宝玉湘云二人忙看时，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 【秉蘭:红楼中排律甚少，当珍视。】后面尚未列次序。李纨道：“我不大会作诗，我只起三句罢，然后谁先得了谁先联。”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荷香：室外大雪纷飞，室内温暖如春。众才女聚集，吃吃喝喝，联句写诗，这个冬日太美。】
①此处诸本多“记清谁长谁幼，一并贾母、王夫人及家中婆子、丫头也不能”共23字，或谓系底本因“也不能”三字重出而脱文。按：当事人“自己都不能记清”，别人当然更不能，加这句纯属蛇足。底本应非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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