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伟元自述·十四
吴营洲
兰墅俱补
是年(嘉庆六年,1795),张问陶即兴为高鹗赋了首诗,题为《赠高兰墅(鹗)同年》,诗云:
无花无酒耐深秋,洒扫云房且唱酬。
侠气君能空紫塞,艳情人自说红楼。
逶迟把臂如今雨,得失关心此旧游。
弹指十三年已去,朱衣帘外亦回头。
正是因为高鹗对张问陶总是说自己是印行《红楼梦》的第一功臣,没有他就没有《红楼梦》的印刷本等,张问陶便在他的这首诗里,特意加了个注:
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
客观地说,这个“补”字,的确有点儿暧昧,是个多义词,会令人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解。
但我相信,张问陶的这个“注”,绝不是张问陶个人的猜测之词,而是高鹗亲口告诉他的。
在我看来,张问陶离开京城已十多年了,不仅对《红楼梦》的整理情况一无所知,即便是对高鹗,也已是十分陌生了,只是有些旧情而已。
这从他的这句“逶迟把臂如今雨”知悉——我迟迟疑疑地握着你的手,感觉像是个新认识的朋友。
正因为他俩彼此间有些生疏了,震钧在其《天咫偶闻》中称:“兰墅能诗,而船山集中绝少唱和。”
也正因为他俩彼此间有些“旧交情”,所以高鹗说什么,张问陶便会信什么!纵然有些看法微词恐也不会说出来。
况且这又是“题赠”高鹗的诗,对高鹗自然是有所逢迎的!
这是人之常情!
许是这等原因,张问陶便在他的这首诗中,只字不提我的名字,也不提高鹗当年曾经说过的:“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
我就纳了个闷了,高鹗如此在意自己的“所补”,而又一句不提我当年的邀请,其目的又该如何理解?
退一步说,纵然“补”字是“续补”的意思,纵然是张问陶白纸黑字写了出来,就一定可信吗?
张问陶怎么知道后四十回都是高鹗“补”的?还不是听高鹗自己说的。
我上面说了,张问陶和高鹗认识的时间虽然很早,但认识不久张问陶就回了四川,两个人自此分开后就再没见过面,也没书信往还,彼此是各种情况都很陌生的,待到他俩再次见面时,我们的初印本、再印本已是刊出了。关于《红楼梦》的整理及摆印情况,张问陶自然一无所知,其间种种,都是高鹗说给张问陶的。有人说,张问陶的“诗注”,是面对高鹗本人,“当面而问、亲耳所闻”的,这是最可靠、最直接的证据,高鹗“续补”后四十回的功绩不容否定!可是,张问陶所听到的,仅仅是高鹗的一面之辞啊!知道什么叫“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吗?高鹗的话真的就那么可信吗?
还有人说,那么张问陶为什么只说是高鹗“俱补”,而不说是你程伟元“俱补”?我觉得说这话的人,太没脑子了!张问陶的这首诗是写给高鹗的,并不是写给我程伟元的!
当然,张问陶说后四十回为高鹗“俱补”,坦率地讲,倒也是事实,因为高鹗主要整理的,就是后四十回的文字,而我主要整理的是前八十回的文字。所以张问陶才有是话。当然,前八十回的文字高鹗也有整理。一个人,无论何时,无论说啥,都不能昧良心。这样说吧,我和高鹗在整理《红楼梦》时,大的分工自然有,但分得不是很细。比如说,我在翻看他整理的书稿时,或者他在翻看我整理的书稿时,看到需要“补缀”的,能视而不见吗?
值得提醒一下各位读者的是,张问陶的这首诗里的“补”字果真是“补续”的意思,那也不过是恭维高鹗一下,只说是高鹗“俱补”了。这本是历代文人互相标榜的积习,不足深论的。
我觉得,张问陶在这里,是利用“补”字的多义词,耍了个滑头。我觉得张问陶是知道高鹗仅仅是后四十回的整理者、补缀者的,并不是后四十回的续作者,不然的话,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说是高鹗“所续”!
算了,不提他了!
后来我听说,张问陶编撰了自己的诗集《船山诗草》,其中存诗三千五百余首。
我知道,张问陶天才横溢,价重鸡林,与袁枚、赵翼合称“性灵派三大家”,被誉为“青莲再世”“少陵复出”、清代“蜀中诗人之冠”。
我听说,张问陶后来出任过翰林院检讨、江南道监察御史、吏部郎中。后又出任山东莱州知府,后又辞官寓居苏州虎邱山塘。晚年遨游大江南北。嘉庆十九年(1814)三月初四日,病卒于苏州寓所。享年五十岁,想来也委实可惜。
以讹传讹
或许是由于张问陶的这句:“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或许是由于高鹗本人的到处炫耀自己如何有功于《红楼梦》的印行。据我所知,以致有好多人都认为《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为高鹗“所续”或“所著”了。
现在,不妨把我所知道的一些相关资料,胪列如下:
一、杨恩寿在《词余丛话》卷三中写道:
《红楼梦》为小说中无上上品。向见张船山赠高兰墅,有“艳情人自说《红楼》”之句。自注:“兰墅著有《红楼梦》传奇。”
二、薛玉堂在《兰墅文存题词》中写道:
才士粲花舌,高僧明镜心。如何言外意,偏向此中深。不数《石头记》,能收焦尾琴(谓汪小竹)。携将皖江去,山水和清音。
这里的“不数《石头记》,能收焦尾琴(谓汪小竹)”,是说曹雪芹的《石头记》只剩八十回,“琴爨已成焦尾断”,高鹗补成一百二十回《红楼梦》行世,其所续后四十回不亚于前八十回原作。
“焦尾琴”是个典故,是东汉时蔡邕从火坑里救出一块奇木,并用它做了一把琴,定名为“焦尾琴”。此琴是中国的四大名琴之一。
其实这个典故在这里是双关语,意思是说八十回的《石头记》,也是“焦”了“尾”的。
这里的“不数”,是常语,有时音误为“不说”,意思是“不下于”“不次于”“不亚于”。如梅尧臣的诗:“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苏轼《谢赐御书诗表》中的:“文不数于游、夏,书已逼于钟、王。”明徐复祚的《投梭记》第四出中的:“假谦恭赛过王莽,施诡谲不数曹瞒。”都是这个意思。
但有人把“不数”的“数”,训作“算”“计”,并称:“……'不数《石头记》’的话——这就是在捧高氏的诗文八股等另有专长,而不能把《石头记》算作'首选’。”这意思就满拧了。
三、梦梦先生在《红楼圆梦·楔子》中写道:
一日,忽梦到一座红楼里面,见一姓高的在那里说梦话。悲欢离合,确当世态,实在听之不倦。因即绕这楼四面去听,说梦的不止一家,较那姓高的所说相去远甚。
这里所说的“姓高的”,显然是指高鹗;这里的“说梦话”,显然是指《红楼梦》的后四十回。
四、吴云在《红楼梦传奇序》中写道:
《红楼梦》一书,稗史之妖也,不知所自起。当《四库书》告成时,稍稍流布,率皆抄写,无完帙。已而高兰墅偕陈某足成之,间多点窜原文,不免续貂之诮。
五、周世滋左《淡永山窗诗集》卷五《答人询石头记故事》中写道:
高鹗编书百廿回,回回勘破有情痴。绛珠死后蘅芜寡,正是神瑛出门时。
这首诗是赞同高鹗保存“黛死钗寡,宝玉出家”的悲剧主题。
六、许叶芬在《红楼梦辨》中写道:
《红楼梦》一书,……曹雪芹原本只八十回,以下则高兰墅先生所补也。错综离合,大半托诸寓言。惟其以玄旨写俗情,密缕细针,自是小说中另有一副空前绝后笔墨,读者藉以考内家典礼,互阀排场,酒饱茶余,未始非消遣情怀之助。……
七、平步云在《霞外捃屑》中写道:
初仅钞本,八十回以后轶去,高兰墅侍读鹗续之,大加删易......世人喜观高本,原本遂湮。然厂肆尚有其书,癸亥上元曾得一帙,为同年朱味莲携去。收平平耳,无可置疑。
八、铁珊在《增订太上感应篇图说》中写道:
高兰墅撰《红楼》,终身困厄。
九、震钧在《天咫偶闻》中写道:
世行小说《红楼梦》一书,即兰墅所为。余尝见其书诗册,有印曰'红楼外史’,则其人必放宕之士矣。
十、杨钟羲在《雪桥诗话》中写道:
兰墅名鹗,乾隆乙卯进士。世所传曹雪芹小说,兰墅实卒成之,与雪芹皆录汉军籍。
十一、李放在《八旗画录·后编》卷中引《绘境轩读画记》时写道:
(曹雪芹)所著《红楼梦》小说,称古今平话第一。嘉庆时,汉军高进士鹗酷嗜此书,续作四十卷附于后,自号为红楼外史。
十二、倪鸿在《桐阴清话》卷七引《樗散轩丛谈》时写道:
其书一百二十回,第原书仅止八十回,余所目击,后四十回不知何人所续?按《红楼梦》八十回以后,皆高兰墅所补,见《船山诗注》。
十三、俞樾在《曲园杂纂》卷三十八《小浮梅闲话》中写道:
船山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首云:“艳情人自说红楼。”注云:“《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
由此可见,张问陶的这句“诗注”,流布甚广,影响巨大,高鹗“续书”说几成世人共识了。
在这里,固然不便说是“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但其间,“以讹传讹”的成分恐是有的。
我之所以不承认这部书的后四十回是高鹗“续”的,并不是因为妒忌,而是尊重事实!其实,这也当是我不得不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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