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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凉山纪事(二则)

大凉山纪事(二则)

吴营洲

瓦吉吉的女孩儿

瓦吉吉是坐落在大凉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全村只有九十多户人家,三百六十来人。这些村民中,除了五十来位是曾经患过麻风病的康复老人,其他的,都是麻风病患者的后代。

这些所谓的“麻二代”“麻三代”,由于历史原因,一直上不上户口。他们只有一个集体户口。他们连最最起码的九年义务教育都享受不到。直到2007年2月,他们才有了自己的身份证,才成了共和国的居民。

2016年的暑假期间,我有缘随一家公益团体的志愿者,前往瓦吉吉进行“帮扶支教”。

走在瓦吉吉街头,印象尤深者,除了满街的泥污、畜粪,以及老旧、颓败的彝家屋舍,就是随意偎坐在路边的村民了。而在村民中,印象尤深者,除了那些被麻风病摧残得失去了正常人形的康复老人,就是随处可见的孩子们。

这些孩子,有的伏在爷爷奶奶的背上,有的伏在哥哥姐姐的背上,有的则在泥水里乱踩乱爬,和鸡啊狗的厮闹、嬉戏。有的穿着很简单的衣服,有的则赤身裸体,但无论是穿衣服的还是没穿衣服的,看上去颜色差不多,均呈土黄色。

据说,凡是出生在这里的人,还没有谁真正地走出过这个村。他们一直是年复一年地重复着他们的祖辈、父辈的日子:种地、放羊,结婚、生子。一般的家庭都有五六个孩子。

然而,当我随着志愿者走进瓦吉吉村二组的一户人家时,蓦然看到,就在屋门里面,席地而坐着一位体型稍胖、脸色黑红的女孩儿,正伏在一个矮矮的(仅有一尺来高)、圆的小铁凳上读书。

这是我到瓦吉吉后,头一次看到有人在神情专注地读书,很是惊罕!

见到有人进屋,女孩儿连忙站起身,稍稍地退居一旁,腼腆而礼貌地看着来人——微微地笑着并轻轻地点着头。但令人诧异的是,在她的眉宇间,总是有种掩饰不住哀愁。

我原以为她是在席地而坐,这时才发现,她坐的是个砖头样的水泥碎块。那个水泥碎块,像是在哪捡来的;而那个小铁凳,像是哪个机构捐赠的。

志愿者们七嘴八舌地询问她的一些情况。她说她刚刚十五岁。她说她的父亲三年前去世了。她说她家现在只有她的母亲、哥哥,和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弟弟。她说她的姥姥、姥爷都曾是麻风病患者,现都健在。她说她正在“越西大营盘”读初三。

她的答话总是很简短,有时则是眼圈红红地点头,并不搭话,而由她的母亲、哥哥代答。

她的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她的眼睛很圆,扑闪闪的,时而泛出泪光。

她认真地听着每个志愿者所说的每一句话。

看得出她对学习、对未来有种强烈的渴求、向往。

我悄悄地对身边的一位志愿者说:这个女孩儿,若有合适的人资助,或有合适的机缘,一定会大有出息。

这位志愿者说:女孩儿说了,下午要到学校听课,要和志愿者交流。

果然,下午在一间教室里,我透过窗户,看到了她在认真地做笔记。

第二天上午,她又来了,我见她在专注地听志愿者辅导数学。

我暗暗地想,天底下所有的孩子,若都有她这样的求知欲该有多好。但愿她能靠着自己的刻苦走出瓦吉吉,但愿她是瓦吉吉因知识而改变命运的第一人。

此后的几天,在志愿者的身旁,常常看到她虚心求教的身影。

有时候,远远地望着她,突然会生出一种无力感。但我还是记下了她的名字。在我离开瓦吉吉后,对她做了点力所能及的鼓励、帮助。

大概是2017年的什么时候,突然有人要加我微信,说她就是瓦吉吉的那个女孩儿,说她已经考上高中了,成绩很好,而且是他们村,也是他们乡,有史以来第一个高中生。

我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得知我手机号的,但我听了非常高兴。我鼓励她:好好学,苦几年,争取考上大学。

她说:一定的,等我考上大学,一定去看您。 

康复村的火把节

盛夏时节,有缘随一公益团体前往大凉山,对那里的康复村进行“帮扶支教”。

所谓康复村,就是曾经的麻风村。

麻风村是个“应劫而生”的称谓。关于这一称谓,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在上世纪的四五十年代,麻风病一度横行肆虐,全国大部分区域都曾遭其荼毒。此病的传染性极强,后果又极为严重、恐怖,会导致患者的肢体畸残、面目变形,且当时又无药可医……因此,政府不得不采取隔离措施,即将那些麻风病患者集中到一个荒无人烟、交通不便的地界,任其自生自灭……这就是所谓的“麻风村”。

据我所知,在大凉山一带,几乎每个县都建有麻风村。被遣至麻风村的,有的多达数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对于这些患者,政府明令禁止他们结婚。但,一群饱受病痛折磨且又没有未来没有希望的人,在漫漫的长夜里,如何排遣内心的绝望?再者,春发夏长,万物的繁衍生息也自是天理,于是,一个个新生命便在这地狱般的角落里悄然落地了。

新生命则是健康的(因为麻风病不具遗传性)。然而这些新生命,身体虽然健康,但在数十年间,始终得不到政府承认。他们没有户口。他们如同他们的父辈一样,同样走不出麻风村。他们同样是一群没有未来没有希望的人。直到2008年,他们才有了自己的身份证……

然而,社会的歧视、偏见,世人的无知、愚昧,巨大而又可怕:这里的姑娘外村的人不敢迎娶,这里的小伙子也娶不到外村的姑娘,他们只能与本村或与其他麻风村的人成婚;他们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过着无望的岁月;他们即便到了外面也不敢说自己是麻风村的……

据说,直到十多年前,这些麻风村才被外人“发现”……

于是,一些公益团体、社会组织、慈善机构、爱心人士,纷纷来到这里,进行实地走访,并带来了粮食、衣被、卫生用品等;有的还为这些村修建了房屋、改造了道路、安装了自来水……

我有缘跟随的这一公益团体,就是来麻风村“帮扶支教”的。该团体招募的志愿者,多达百余人,均是从大学生中遴选出来的……

他们为村民送粮、送衣、送药、送卫生用品,并为适龄的学童补课……

村民们对志愿者十分感戴。为了表达这一心情,特意把他们彝族一年一度的火把节改在了志愿者即将离去的日子……

我是第一次亲睹火把节,感到格外新奇:

第一个节目,是几十个孩子在一位志愿者的带领下,做广播体操。随后是志愿者和孩子们或分别或一起演唱。令我颇感意外的是,几个孩子竟然排演了话剧《皇帝的新装》。这时,我看到一位中等身材、面目黝黑的彝族汉子,带着四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站在了广场中央,唱起了歌。他是用彝语唱的,我是一句都听不懂,然而他一开口,便见站在他身边的孩子就不停地抹起了眼泪。再看周围观看的村民,也有悄然抹泪的……

他的歌声,凄苦,悲怆,苍凉,满含愤懑;像在哭诉,像是天问……

待他唱毕、走出广场,恰巧坐在了我的不远处。我凑过去,问他刚才唱的是什么意思,他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向我解释说:他所唱的,是他自己编的,意思是,他总是想不明白,在这世上,山是一样的,水是一样的,每个村庄也该是一样的,可是为什么他们村与其他的村不一样,备受世人歧视;他说他是麻风病患者的后代,他说他的父母生下他后,有人竟将他的父母倒背着捆绑起来,进行批斗;他说父母生养他不是很正常吗,何罪之有?他说他来到这是世界,他有何辜;还有,他们的孩子,又有何辜;他说与他一同演唱的四个孩子,有两个是他的……

他的心情或情绪我懂,可不知该怎样描述。我坐在围墙边的花池上,默默打量着依旧是满含泪水的他,心里琢磨着他的唱词,不知是不是这样的:

山是一样的,水是一样的,每个村庄也该是一样的。为什么我们村与你们的不一样?备受歧视。

祖先是一样的,祖辈是一样的,父母也该是一样的。为什么我们的父母与你们的不一样?饱受病痛。

家是一样的,情是一样的,父母的生养也该是一样的。为什么我们与你们不一样?生不如死。

花是一样的,草是一样的,我们的孩子也该是一样的。为什么我们的孩子与你们的不一样?前途渺茫。

为什么我们村与你们的不一样?为什么我们的父母与你们的不一样?为什么我们与你们不一样?为什么我们的孩子与你们的不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就因为我们的父母患过麻风病吗?

就在我搜肠刮肚地试着为他“填词”时,堆在广场中央的火把被人点燃了。村里的孩子和志愿者纷纷手挽起手,围着火堆,或快或慢地转了起来。边转,边歌边舞;还时而涌向火堆,时而退后。歌声伴着笑声、惊叫声,响彻了整个山野;火光映红了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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