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五十七回阅读碎札

吴营洲

李瓶儿的“乌鸦嘴”

 

西门庆拉着月娘一同到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西门庆与吴月娘如此亲密的动作，似是破天荒。吴月娘给人的感觉，总的来讲，属于“半老徐娘”型，还挺会装，就像某些官员，整天板着个脸，高深莫测的样子，其实是故作深沉，肚子里只有一泡屎。

李瓶儿笑嘻嘻地叫奶子抱出官哥儿。——此时的李瓶儿已没了任何病态。倒也难得看见她“笑嘻嘻”的样子。

只见官哥儿眉目稀疏，就如粉块装成一般，笑欣欣直攒到月娘怀里来。——此时的官哥儿已没了任何病态，都显得十分可爱。（网上说：“眉毛稀疏”，如果从小如此，则不是病，而是正常现象，就像不同的人身高有差别一样。）

月娘把手接着，抱起道：“我的儿，恁地乖觉。长大来定是聪明伶俐的。”又向那孩子说：“儿长大起来，怎地奉养老娘哩？”——从吴月娘的口吻里，足可听得出她是真心地喜欢这个孩子，也是一个做“母亲”的最想说的话。

那李瓶儿就说：“娘说那里话？假饶儿子长成，讨的一官半职，也先向上头封赠起。娘，那凤冠霞帔稳稳儿先到娘哩，好生奉养老人家！”——此时李瓶儿所说的“假饶”，是“即使”或“纵使”的意思，窃以为这样说是不吉利的。若将“假饶”二字改作“将来”等，似就妥切了。

 

潘金莲简直“疯了”

 

西门庆、李瓶儿、吴月娘正在吴月娘房里逗弄官哥儿，书中写道：

 

正说着，不想那潘金莲正在外边听见，不觉的怒从心上起，就骂道：“没廉耻弄虚脾的臭娼根，偏你会养儿子哩！也不曾经过三个黄梅四个夏至，又不曾长成十五六岁，出幼过关上学堂读书，还是水的泡，与阎罗王合养在这里的，怎见的就做官？就封赠那老夫人？我那怪贼囚根子，没廉耻的货，怎地就见的要他做个文官，不要像你？”正在唠唠叨叨，喃喃哝哝，一头骂，一头着恼的时节，只见那玳安走将进来，叫声五娘，说道：“爹在那里？”潘金莲便骂：“怪尖嘴的贼囚根子，那个晓的你什么爹在那里？爹怎的到我这屋里来？他自有五花官诰的太奶奶、老封婆，八珍五鼎奉养他的在那里，那里问着我讨？”那玳安就晓的不是路了，说：“是了。”望六娘房里便走。

 

在我看来，这段文字简直不可理喻！潘金莲再妒忌，再生气，再斗胆包天，也不会在院子里破口大骂！西门庆此时心情再好，再宠潘金莲，也不会容忍潘金莲此等的“恶意诅咒”！

这个潘金莲，此时此刻简直“疯了”！其实我更觉得，当是这段文字的作者“疯了”，才会写出如此有悖情理的文字来！有人说，这“第五十三至第五十七回”并不是出自兰陵笑笑生的手笔，而是“陋儒补写”的。这话从此处看，也许有点道理！因为这的确不合情理！——既然潘金莲能够听到西门庆等人逗弄官哥儿的声音，那么西门庆等人也一定能听到潘金莲的骂声！

再就是，玳安去李瓶儿房里去叫西门庆时，看到了潘金莲，而西门庆从李瓶儿房里出来去见应伯爵时，竟没有看见潘金莲！这也是不合情理的！莫非潘金莲知道西门庆要出来，就“忙不迭”地跑进了自己的屋！

 

西门庆也“幽默”

 

西印度和尚想重修永福寺，登门来向西门庆化缘。西门庆就把那募缘疏簿看毕，对长老说：“实不相瞒，在下虽不成个人家，也有几万产业。忝居武职，交游世辈尽有。不想偌大年纪，未曾生下儿子。房下们也有五六房，只是放心不下，有意做些善果。去年第六房贱累生下孩子。咱万事已是足了。偶因饯送俺友，得到上方，因见庙宇倾颓，有个舍财助建的念头。蒙老师下顾，西门庆那敢推辞？”拿着兔毫妙笔，正在踌躇之际，那应伯爵就说：“哥，你既有这片好心为侄儿发愿，何不一力独成，也是小可的事体！”西门庆拿着笔，哈哈地笑道：“力薄，力薄！”伯爵又道：“极少也助一千。”西门庆又哈哈地笑道：“力薄，力薄！”那长老就开口说道：“老檀越在上，不是贫僧多口，只是我们佛家的行径，都要随缘喜舍，终不强人所难。随分但凭老爹发心便是！此外亲友，更求檀越吹嘘吹嘘。”西门庆又说道：“还是老师体谅，少也不成，就写上五百两。”阁了兔毫笔。那长老打个问讯谢了。

此处西门庆的这几声“力薄，力薄”，与接下来挥笔“就写上五百两”相对照，这个西门庆也委实“幽默”得紧。

这“五百两”银子，大概相当于当下的“五十万”。

 

应伯爵的“自我解嘲”

 

却说西门庆送了长老，转到厅上，与应伯爵坐地。那伯爵就说道：“好个长老，想是果然有德行的。他说话中间，连咱也心动起来，做了施主。”——应伯爵这个在钱财方面只进不出的主，此时却想说个嘴！

西门庆说道：“二哥，你又几曾做施主来的？疏簿又是几时写的？”——这西门庆对应伯爵却也太了解了，于是就如此“打趣”他。

应伯爵笑道：“咦！难道我出口的不是施主不成？哥，你也不曾见佛经过来？佛经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法施，第三才是财施。难道我从傍撺掇的，不当个心施的不成？”——应伯爵的这番话，固然不能说是“歪理邪说”，但他确实在借着这等“冠冕堂皇”兼“十分正确”的话，来为自己解嘲！

西门庆又笑道：“二哥，只怕你有口无心哩！”两人拍手大笑。

 

西门庆的“歪理邪说”及其“狂傲”

 

当西门庆将自己给永福寺捐了五百两银子之后，月娘劝他：“哥，你日后那没来由没正经、养婆儿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也好。攒下些阴功，与那小的子也好。”西门庆笑道：“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斯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只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西门庆此时所说的话，头一句像是在“揶揄”潘金莲，中间几句属于典型的“歪理邪说”，后几句则又太过“狂傲”了。而这后几句，其性质像极了《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所说的。王熙凤的原话是：“我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什么事，我说行就行！”

其实，说嘴是要打嘴的！头上三尺有神明！一个人无论是言还是行，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都当心存敬畏！我想，无论是西门庆还是王熙凤，都没得所谓的“善终”，恐怕并不是作者的刻意杜撰！此时我想起了柴静的一篇文章，是纪念并悼念顾准的，该文的标题是：“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是啊，非如此不可！

 

西门庆何以“前倨后恭”

 

所谓的西门庆“前倨后恭”，是指西门庆对薛姑子的态度。

此前的第五十一回，西门庆在吴月娘房中晃过一眼薛姑子后，问月娘：“那个是薛姑子？贼胖秃淫妇，来我这里做什么？”——从西门庆的语气里，足可感知到他对薛姑子的不耻及敌意。

而在此回，当西门庆看见薛姑子后，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反感。那薛姑子听说西门庆给永福寺捐了五百两银子，慌地站将起来，合掌着手，叫声：“佛阿！老爹，你这等样好心作福，怕不的寿年千岁，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只是我还有一件，说与你老人家，这个因果费不甚多，更自获福无量。”西门庆笑道：“姑姑且坐下，细说甚么功果，我便依你。”——呵呵！西门庆竟然“笑道”，竟然称薛姑子“姑姑”！我不清楚，能不能称“尼姑”为“姑姑”，只是觉得，此时的西门庆竟给自己降了一辈儿！

那薛姑子就说：“我们佛祖留下一卷《陀罗经》，专一劝人法西方净土的。……”那西门庆听罢，不觉心上打动了一片善念。就叫玳安取出拜匣，把汗巾上的小匙钥儿开了，取出一封银子，准准三十两足色松纹，便交付薛姑子与那王姑子：“即便同去，随分那里经坊，与我印下五千卷经。”

总而言之，此时的西门庆与此前不久的西门庆，简直判若两人了！

为什么呢？仅仅是因为西门庆动了“善念”吗？只是，纵然如此，这等变化也涉嫌突兀。

 

潘金莲与陈经济“好生儿顽了一回儿”

 

就在西门庆等人在吴月娘房里“正说的热闹”时，陈经济从外面走来，要与西门庆说话，当他走到卷棚底下，刚刚凑巧，遇着了那潘金莲，凭阑独恼。潘金莲猛然抬起头来，见了经济，就是个猫儿见了鱼鲜饭，一心心要啖他下去了。不觉的把一天愁闷，都改做春风和气。此时的书中写道：

 

两个乘着没有人来，执手相偎，做剥嘴咂舌头。两下肉麻，好生儿顽了一回儿。因恐怕西门庆出来撞见，连那算帐的事情也不吆呼，两双眼又像老鼠儿见了猫来，左顾右盼提防着，又没个方便，一溜烟自出去了。

 

从这段文字看，潘金莲与陈经济当是“做成好事儿”了：其一，他俩“好生儿顽了一回儿”；其二，他俩“连那算帐的事情也不吆呼”！——“那算帐的事情”，不外是男女间相互算账的那点事；“也不吆呼”，不外是埋头大战，不曾出声。王朔有句话是，“玩的就是心跳”，此话若用在此时的潘金莲、陈经济身上，恐再贴切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