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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忆

吻忆

吴营洲


晚饭依旧是一瓶啤酒,却有点儿过量的感觉。我偎在桌前懒得动弹,望着空的酒瓶,想笑只是不知为什么。也许是酒瓶的缘故。如今喝酒,全是嘴儿对嘴儿,不再往杯子里倒,认为那是形式。有时看见水饺也这样想。本来是好好的肉,非要剁碎,再包起来,其实吃下去的依旧是肉和面,营养价值没变,却费了不少手续。也许味道变了,但味道也是形式。形式是什么?王八旦!世上许多人都为形式活着。包括我。这便是人的悲哀。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夜幕笼罩了一切。我却依旧望着空的酒瓶发呆。夜风吹来,冷月无声,我突然想问自己一句话:五年前的今天我在做什么?

是呀,五年前的今天我在做什么呢?我一激灵,遂生出万千惶惑。

大概在上班吧。因为我一出校门就上班。一直上班。我没有理由不上。不上班我干什么?除非闹病?可五年前的今天我并没闹病。闹病似乎更早一些,住了几天院;仅此而已。不闹病就上班。每天八点去,拖地,打水,看报纸,当然也有一份活;十二点走人。日复一日,天天如此,像太阳从东边出来到西边落下。不对。我掐着手指又算了几遍,感觉不对,五年前,单位的大门上了锁,就我没了钥匙。头儿让我到别处谋生,却扣留了我的度牒。我说:总得给我个讨饭的棍子吧。头儿不言语,只是笑。瞅着我笑,笑出几分灿烂。我问头儿:如果您的孩子成了我,也会这样吗?我说这话,本想触摸什么,却忘了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如果。

后来我就不上班了。但这并不是五年前的今天,似乎要早。因为当时有雾。记得当时雾很大,我自小至大不曾见过,满目都是浓浓的白,所有的道路都模糊了方向。好像世道变了。

那我五年前的今天在做什么?

可能在找新的谋生场所。我将自己的简历写了一遍又一遍:中共党员,国家干部,大专文凭,初级职称……写得浑身发木,仿佛在写商品介绍。记得当时,所有的单位都跑过了,所有的单位都缺人,所有的单位又都没有编制。我感到所有的道路都堵死了,连通向深渊的也没有。我在悬崖上站着。真的是这种感觉。整个世界都背过了脸去,没有谁肯拉我一把。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可怜和无告。我不知泪眼望谁。

那些天,我自然不会和她在一起。她已经远我而去了。我记得她将一把利刃深深捅向了我,然后掉头便走。这个冤家,我对她永远无奈。她不是我最初的恋人,却是我最后的恋人。当初她在报上登了则征婚启事,措辞典雅,我忍受不了那份诱惑便去咬钩。幸与不幸自此而生。初次约会,我忘了具体情节,只记得第一句话我便问她我是她的第几位候选人。她则瞪我一眼粉面含羞。当时已是夏季彼此却都看到了烂漫的春。有一天,她突然很激动地说她想出一句话,很美,就是:绕你如水。说着便张开手臂,如水般轻绕在我的颈后。她的手臂很凉,很滑,刹那间我有了一种蛇的感觉。我因此战栗不已,可我没法说出来。当时她笑得很甜也很陶醉。她总是喜怒无常。我则私揣了一份兄长或父辈的心态,任她喜,任她怒,任她淘,任她任性,任她用尖刀一道一道地把我划破。我则一再地对她说:不要以为世界上只有你我。可她不听。终于阵阵雷雨导致了我生命的全面塌方。该失去的失去了不该失去的也失去了。我感到人世间暗藏着种种本不该有的荒诞。

其实我不想忆起她,因为许多东西说不清楚。名可名,非常名。任何一种叙述都不是我所经历的那种真实,任何一种感觉都与事实不符。我总是凭感觉处事,可是我的感觉总是不准。她说过你的草原跑不下女孩儿的马。她说过爱也这样沉重却不曾想到。她的话很才气可我总是不懂。她生活在梦幻当中而现实如铁。她以为她是公主可她不是。而我只把她视作我生命中最后的那朵玫瑰。季节风终于呼啸而过了,留给她的是满目荒芜留给我的更是如此。我知道事情总会有个结果没想到会是这样。站在生命的废墟上我突然想起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那我五年前的今天在做什么?也许是,在叩佛门,想了断满头青丝。

在我记忆里,走近那座寺院时,已是落日时分。围墙高高地横着。山门紧闭。抬眼望去,巍峨的宝殿在夕照中静默如哑。听不到佛号,听不到法鼓,听不到一声接一声时缓时急的磬。游客们早已他去,鸟儿悉已归巢,然而我去了。我去了,赤条条的,连影子都没带。脑海里只有行将涅槃的凤凰。

远处飘来香火的温馨,淡淡的,我感到亲切而惶惑。只是,倾耳细听,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自己的心跳。我木然地站着,在夕阳下,任暮霭四合,任风掠过鬓发。我暗暗地想:他日鬓发也无,这风又该掠过什么?他日许也没了这风?

终于,我一级级踏上台阶,轻轻地叩响了门环。等了许久,侧门开了,一位五十开外的僧人探出头说:天色已晚,改日再来吧。我说:我不是游客。我想见见法师。那人想了想,便带我去了方丈。青灯下,法师正合十而坐。

我很功利,并不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只是说自己在红尘中载沉载浮业已疲惫至极;只是说人世间风骤雨狂而我却无处躲避;只是说苦海无边每望一眼都心惊肉跳于是便渴望起回头的刹那;只是说听人讲皈依了佛祖便超脱了生死烦恼的轮回;只是说听人讲遁入了空门便一念不生万缘俱寂:只是说听人讲在烈火中涅槃便能够获得一个全新的自己。然而,法师无语,只是一粒一粒地数着佛珠。渐渐地,我也没了言语。壁上的世尊更是拈花无语。

其实,临来寺院时,我是抱了死的举念,不曾想此时却生出一种无以言说的窘迫。过了许久,法师说:你回吧。

法师的声音很轻,却力透心肺。我抬眼看着他,禁不住黯然涕下。我该回到哪里去呢?我想告诉他,在我一路前来时,感觉如归。可我说不出。

事后我才意识到,我去佛门,与其说是皈依,不如说是去安心。我想,假如法师也对我说:将心来为汝安。我定然也会像神光似的:觅心了不可得。我真的不知道把自己的心寄放在了哪里。

法师将我送出,彼此无言,万籁俱寂。不料我刚刚迈出门槛,那门便轰然关了。

我的心陡然一沉。回头望去,惟一的那道光亮也不见了。

夜色如墨,心沉似铅,我独自站着,宛若泥塑。

之后,我便在街头徘徊。一口一口地啜饮着走投无路。我望着万家灯火只感到没有一处是属于我的。父母在远处可我无颜回到江东。母亲只轻轻地对我叹息过一句:你看你,连个工作都丢了。当时我不敢看母亲的眼也怕母亲看到我的眼。我想起母亲花白的头发就感到自己罪孽深重。长长的街走过来走过去总是找不到出口。我突然想起我的弟弟。我的弟弟有一阵儿热衷于填词,有一句深深触动了我,那便是醉卧街头任风拂。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对这句过目不忘,原来它对我宛若谶语。

也许,五年前的今天,我掏出兜里全数的钱打了酒喝。

酒的奇妙在于不同的心境能饮出不同的滋味。那天晚上我喝得物我两忘。盯着杯中的酒我记起了一次朋友聚餐。有位老兄说:世界上无所谓是无所谓非,无所谓好无所谓坏,比如在化学家看来,无论美味佳肴还是大便,全是碳水化合物。当时我真想吼一嗓子来来来我们一起吃大便,却没有吼出来。我懂得我可以不拿自己当人却不能不尊重朋友。当我把最后一滴酒倒进脑袋时,感到所有的楼房都在摇摇地走偏偏我动弹不得。不知是夜里几点了,行人几近于无。我感到有位浓妆艳抹的女人问我住不住旅馆。我好像没有说住也没说不住。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能看出我无家可归。她又说她们旅馆有单间,还有人陪。谁会陪我我问她或问自己。昏黄的路灯下她的笑无处不在。我很纳闷为什么她用自行车带我。我记不起怎样坐上去的,只记得她带我走了很久的路。一路上我搂着她上上下下地摸而她颤颤地笑。只是在走近旅馆的刹那我突然喊叫起来:我不住旅馆我不需要单间更不需要谁来陪我。我感到刹那间我便整个阳痿。可想而知的是她的恼怒,只见她玉臂一扬便突然冒出了几个彪形大汉。

五年前,也许你曾经看到过一个醉卧街头的人,也许是我,也许不是。很可能不是。记得五年前的今天我已经走进了自由市场。无论如何,人得活着。其实我一直怀疑自己的生存能力。我是端着铁饭碗长大的。一进市场我就满怀酸楚。我远远盯上了一处摊位,摊位上摆着五颜六色的袜子。我定了一会儿神才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这是谁的?我说。一个黄头发的女人探出头似是而非地点。我说:把它收起来,我明天要在这儿卖货。这时旁边另一位个头较矮的女人开了口:人家已交管理费了,凭什么给你腾。我呲喇一下笑了:什么时候交的,去把老胡叫来吗?矮个女人不说话了。黄头发则说:赶明儿俺给你腾出来不就得了。我听后搭拉着脸走了。我搭拉着脸是在掩饰我的外强中干。其实我只听说老胡是管市场的,并不认识。至今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要扮作地痞。难怪我对这印象深深。

但是仔细想想,这似乎不是五年前的今天发生的事。似乎也早。

五年前的今天,我也许在河南开封,也许在福建石狮。当时我已沉在了水里。去开封是整脖套;去石狮是倒鬼子烟。在开封我初遇了奸商,在石狮我知道了人吃人。时至今日想起来都恍若恶梦。但是,整脖套该是秋末,倒洋烟当是夏初,均不是眼下时节。

也许,五年前的今天,我哪儿都没去,就在本地,就在本地感受着一份夜的恐惧。

记得那天,为了挣得一碗饭吃,我独自一人,载着重负在野外走。当时,没有月,没有星,连风都没有,只有偶尔地一两声汽笛自遥远处颤颤地飘来,落在我悸动的心弦上;只有三五盏昏黄的灯若有若无地在远处悬浮着,像磷火,又像冷幽而漠然的眼睛。当时,我真想停住脚步,真想撒手悬崖,真想溶融在粘稠的夜色里,真想化作虚无并逃离沉重。然而,强烈的生的渴望令我牙关紧咬,奋力前行。记得当时,我的脑屏上反复闪回出这样两行字:突然感到夜的黑暗,突然感到路的漫长。

是的,就在那天晚上,我突然便感到了夜的黑暗,突然便感到了路的漫长;这种感觉从前不曾有过。

从前的自己,一直活在灿灿的阳光下,一直走在坦坦的路途中,不曾有过天黑路遥的经历,不曾有过生之艰辛的感怀。而在这天晚上,我真的感到天好黑,路好长,似乎今生今世也无法走出这黑的夜,无法走到路的尽头。

仰望苍天,天不在;俯看大地,地也不在,惟有夜在四周凝固着,死寂寂地沉。我载着重负,踽踽前行,心里好凄楚,好疲惫,好孤独,好恐慌,油然生出一种被世界遗弃后的无着无落的感觉。我想到了放逐的屈原,遭贬的李白,流徙的苏轼。想到了世事多艰,想到了天地轮回,甚至想到了被轰出伊甸园的亚当为什么不去自尽。当然,也就在那个晚上,也就在那个漆黑如墨的晚上,我仿佛突然厚重了许多,该经历的经历了,不该经历的也经历了。据说,有的人终生坐禅都难以悟道,有的人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我不敢说自己在那一刹那便对人生有了痛悟彻悟,可我确实意识到那天晚上才是我的生命之初。

那天晚上天好黑,黑得令人手足无措,恐惧顿生;但是,有了那天晚上的那份经历,那份感受,那份体悟,我想,今后无论再遭遇到什么,我的眼前都会永远充满光明,我都会含着微笑去面对人生。

也许,那天晚上真的便是五年前的今天。也许不是。对着所有的碳水化合物起誓,我真的说不清楚。我真的想不起五年前的今天在做什么,正如我总是想不起那一记令人销魂的长吻。有人说,人生如梦,梦如烟,烟如屁。我不这样说。此时的我只是觉得,别的人也许是往事如烟,可我连烟都没有?我的昨夜一片苍茫,并无可数的星辰。我甚至怀疑我究竟有没有昨天。

我想,今天的晚饭真的有点儿过量,不然我怎么会想这些无聊的东西。管自己五年前的今天在做什么呢,管自己有没有昨天呢。

空的啤酒瓶依旧在桌上摆着,我望一眼,想笑却又不知为什么。也许我庆幸五年前的今天我没有去死。也许我明白了过去的已不再属于自己,未来也未必属于自己,只有今天实实在在。今日有酒今日醉,今日有酒万事足矣。

其实,我哪天也不比谁少过,管他妈的五年前的今天自己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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