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文彤教授
舞台美术这个行当非常特殊，它是起始于剧本终止于哲学的一种再创造。从草图、方案到最后的舞台呈现、实施，中间可能经历很多变化、修改和调整，工序繁多，过程繁复，设计师劳心劳力，异常艰辛。将设计创意蓝图立在舞台上，需要亲临现场实地调度，需要碰撞磨合，需要摸爬滚打。不懂戏、不了解戏剧等舞台艺术的特殊规律、没有卓尔不群的才情或缺乏坚毅的意志都做不好舞台美术。因此，这个行当不知吓退了多少人，难倒了多少设计师。能坚守阵地、不断创新探索、渐成大家气象的设计师特别是女设计师委实少之又少。而中央戏剧学院教授边文彤恰恰就属于这种难能可贵的一名女设计师。
她的舞台美术设计点多面广，大有遍地开花之势，参与创作的作品丰富多元，题材众多，风采各异。涵盖昆曲、京剧、川剧、豫剧、评剧、越剧、河北梆子、淮剧、淮海戏、曲剧、锡剧、滇剧、晋剧、庐剧、闽剧、花灯戏等多个戏曲剧种，横跨话剧、音乐剧、歌剧、舞剧、木偶戏、儿童剧以及大型晚会、电影电视等。主要作品有：话剧《今夜星辰》《三姐妹》《图兰朵》（俄罗斯卡梅尔剧院演出）、《桃花扇》《宝贝儿》《大国工匠》《谁爱谁，爱谁谁》等；川剧《死水微澜》《江姐》《岁岁重阳》等；豫剧《大河安澜》《丹水情深》《马丕瑶出京》《朱丽小姐》等；京剧《突围大别山》《战士》《燕翼堂》《飞虎将军》《西施》等；昆曲《风雪夜归人》《林徽因》《范仲淹》《清明上河图》等；淮剧《小镇》《小城》《宝剑记》《莲子》等；越剧《大漠骊歌》《董小宛与冒辟疆》《祥林嫂》等；扬剧《不破之城》《衣冠风流》等；音乐剧《家》《聂小倩与宁采臣》《贵妇还乡》等。此外还有评剧《拜月记》《抢牌》、大型实景演出《烟雨凤凰》、淮海戏《秋月》、绍剧《喀喇昆仑》以及木偶剧《五羊传奇》《七夕的传说》等等。
一、邂逅演剧空间未知的探寻
舞台美术设计属于“不是作品的作品”，脱离具体的作品、脱离整体无从谈起，单独从舞台艺术中抽离出来评判其高下优劣更不可取。作为综合艺术当中的有机部分，它是在综合艺术的命题下，多方面结合完成的一个生命共同体。一切设计都应和舞台艺术作品的整体美学追求相符合。严格而言，戏剧舞美的生命存活于演出当中，好的舞美要在演出当中完成，要在演出当中验证。这些属性特点，在边文彤的一系列作品中得到充分印证。
2020年，边文彤教授获北京市三八红旗奖章
就总体而言，边文彤的作品既有女性艺术家独有的细腻和细致，也有一般女性艺术家所没有的阳刚大气。她把情感倾注到剧中人物性格、命运和内心世界的展现之中。她的舞美设计注重剧作、文本内在精神的开掘，注重细节的刻画和整体的把控，充满创意，极富当代意识、象征隐喻、情感力量和创新表达。她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沉淀着许多真切感受和艺术体悟。如她所说：“在我的艺术创作当中，对于每一部作品，我都怀着虔诚的敬畏之心，努力去寻找符合当代审美品格、寻找古老的戏曲与今天观众审美心理通达的密匙。”“现在的舞台技术手段、材料越来越丰富，不被外部形式所牵绊，对剧作精神的掌控和对生活思考的表达是核心。”〔1〕
在边文彤眼里，舞台美术创作从文学到舞台，从文字到剧场，从创意到表达，是从模糊到清晰的过程，是在有限空间的“魔戒之旅”，朴素而有仪式感，充满了“魔力”与“磁性”，像是“约定”，又像是“邂逅”——与剧作家精神的相约，与导演的相逢，与剧中人的相遇，仿佛如约而至，收获一次次“心灵之约”，又仿佛不约而至，一次次地邂逅演剧空间未知的探寻，常常在偶然中迸发妙想奇趣，收获意外美丽。
二、在短兵相接中实现“平衡且适宜”
边文彤站在传统与现代的交汇点上，以女性艺术家敏锐的艺术感觉，不断地在每部戏中尝试使用各种手段，“因戏制宜”，“一戏一招”。她的设计手法因此灵活多变，风格多种多样。
她的设计思路更多的是根据剧作、文本、剧种风格、艺术门类及其体量的不同，导演的舞台呈现走向和具体作品的风格追求、情境、氛围、气势，以及具体演出团体、演出场所差异等等因素而定。在有限制的自由中，在感性和理性的卓越平衡中，她总能在“短兵相接”中提供一个个“平衡且适宜”的解决方案，从而成就一系列多样风格的舞台艺术作品。她分明收藏了自己的个性，尊重了综合艺术的规律。
《秋月》剧照
李利宏导演淮海戏《秋月》，讲述一位淮海戏艺人秋月的悲惨故事。该剧实现了在戏曲虚拟性空间里的物质化写意的表达，试图以流动的舞台形式，呈现“物质”和“写意”的融合，抽象结构和现实生活细节的融合，释放了艺术家和剧中人的情感碰撞。一个转台，一个大的结构，结构上布满了淮安地区精致的民俗建筑，从地面一侧到空中再到地面另一侧，都是建筑意象的延续，营造出水中影、影照屋、屋边河的浑然一体的市井长卷，艺术地表现清末民初运河岸边的繁盛和市井风情。转台为舞美赋予多重功能、多种意象的审美表达创造了新的可能，边文彤把导演要从视觉上传递的古淮安建筑意蕴，“南船北马”的流动与行走，运河岸边城镇那天然的水气一一收入其中，并为女主角秋月救治爱子眼疾玩命奔走提供了动态支点与灵动时空，实现了传统戏曲舞台的现代视觉审美的转化。
《死水微澜》剧照
由谢平安执导的川剧《死水微澜》，根据同名小说改编，讲述清末川西平原上的农家女子邓幺姑不甘受命运摆布，奋起追求个人幸福的曲折故事。文本结构是“无场次”的特点，导演对于舞台写意化运用和演员的写意化表演格外关注，在舞台呈现上保留戏曲表演的虚拟性、程式性和时空自由性，不仅如此，还把影视“蒙太奇”的切换手法引上舞台，不得暗转换景，力求全剧如行云流水般明快。边文彤根据这一特点和要求，舞美选取了空灵的、写意的、象征的、转换自由的样式，有意强化现代舞台语言与传统戏曲表达的融合。舞台上几乎没有任何固定摆放的道具，只有几块高高低低的积木（可让人产生柜台、座位等形象的联想）。天幕背景创造性地采用一面无色的“肌理幕”，为灯光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由此可以变幻各种不同的颜色，外化心理空间，烘托剧中人的情绪。舞台缀以窗户、招牌、房屋轮廓的线条等饰物，点示事件发生的具体环境。充满肌理、反光适度的背景幕与不规则开合的黑幕相结合，通过灯光投射在不同角度所产生的丰富变化，使极简的舞台空间充满了灵动与生机，强烈地暗示与表达出戏剧作品中内在的精神反叛与向往自由的美学追求。
我从边文彤的海量的作品中读出出新出彩的意味、“一戏一格”的新的内涵。一切都是“因戏而议”，“因戏而异”，一切都是“为戏而生”“为戏所用”。
三、从剧作深处挖掘人物命运
边文彤坚持从剧本出发，与剧作家精神相约，进入剧中人物精神世界，从人物性格、命运脉络中感知情感捕获精神力量，从而找到舞台美术的“形象的种子”。她从剧本深处开掘思想内涵和人物内心世界，同导演的交流碰撞中，共同打造舞台呈现样式，构建剧中人物未来的生活空间、交往空间、心灵空间，让舞台美术成为戏剧生命流动的血液，成为“吹旺戏剧火焰的风”。
《飞虎将军》剧照
在与导演翁国生的十几度艺术合作中，边文彤慢慢与他达成了很多默契。京剧历史剧《飞虎将军》，描写一名放牛娃出身的草莽英雄成为将军之后，不能融入复杂的生存环境和人际关系，最后落为罪囚，惨遭五马车裂的故事。从剧作到二度呈现，充满着历史沉沦的苍凉感，让人感到凝重、大气和壮美。她的舞美呼应了这种感觉。以意象化、夸张的舞台形象构架，运用远古冷兵器时代的军盔、铠甲、战车、战马的铁甲铆钉、铸铁利箭、青铜宝剑等冷酷的形象元素，在略带繁复的笔调中构建简洁的整体，在京剧舞台上构筑起一个个流畅、灵动、写意、充满悲剧性张力的景观。舞美景观凝重中见灵动，助推剧情发展，烘托演员表演，外化人物内心情感，并深深蕴涵着剧作主题强烈的人文哲理，不乏历史情味和当代性艺术表达。
《三姐妹》剧照
她和俄罗斯导演叶卡捷琳娜·格拉尼托娃合作过话剧《三姐妹》。该剧讲述俄罗斯三姐妹满含着对父亲的思念，伴随着回莫斯科的梦想，在不合时宜的边远小城度过人生中没有光芒的日子。舞台设计主体框架是一个硬朗的连续的旋涡，框架上爬着的多年藤蔓如同她们内心的挣扎，在一成不变的日子中延展。后区的树和纱幕后面的莫斯科印象采用木版画效果加以体现，如同时光的镌刻，刀痕清晰。舞台布设既有写实的家庭式室内物质环境，又有室外的假定性空间，兼具写实与表现意味的舞台空间形象，充满生活质感，清晰地传达了那段历史的年代感，颇具契诃夫式的哲学象征，给演员提供了完美的展示空间，为演出营造了富有诗意的氛围。
四、以打破常规的勇气建立新秩序
艺术有时需要打破常规，有时需要剑走偏锋，旁逸斜出，一意孤行，夸张无比。好的艺术，往往“意高在别处”“言有尽，意无穷”，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戏剧舞美设计有时需要“守格”，也需要“破格”“创格”。
边文彤的作品，该空灵就空灵，该厚重就厚重，该简约就大胆地简约，该用繁密的笔触，就毫不吝啬甚而肆无忌惮地铺陈。
《聂小倩与宁采臣》剧照
黄凯导演的音乐剧《聂小倩与宁采臣》，讲求现代审美与中国传统美学的高度契合，让古典文化融入时代气韵，充满中国味。通过东西方美学的激烈碰撞以及内含的文学深度与音乐美感，诗意呈现凄美悲剧，为原故事赋予人鬼情爱的崭新内涵。边文彤用中国戏曲美学里的凝练特质，勾勒简约有力量、空灵又饱满、诗意而迷幻的“人鬼情未了”的意境。整体舞美有一种极致的写意感，极简的设计给观众足够的想象空间。比如用“合”字笔画的拆分构成聂小倩与宁采臣的客栈小屋，形为屋舍，给人“无法合二为一”的联想。又如“地狱之火”一段，她对火形象的处理不同寻常——用红色倒三角椎体一组一组地从天而降，构成剧中层层递进的压迫感。
类似音乐剧《聂小倩与宁采臣》、川剧《死水微澜》这样的作品，还有昆曲《李清照》《风雪夜归人》《清明上河图》等，它们在舞美设计上的共同特点，就是都体现了“空灵的简约”。而京剧《突围·大别山》、淮海戏《秋月》、京剧《飞虎将军》、音乐剧《家》等一些作品则相对体现了“繁复的简约”。可以说，她的许多作品体现出“简约”与“繁复”的参差互见的特点。
《突围·大别山》剧照
京剧《突围·大别山》是她和导演李利宏合作又一成功剧目。该剧聚焦一名平凡女子精神觉醒的心路历程。对于这部京剧，边文彤经过严密的思考，在保持总体简约的原则下，以打破常规的勇气去选取舞美形象，试图建立新的秩序，力图对戏曲现代戏的舞台视觉形象创造，做些属于今天这个时代的探索与尝试。她不做表面的大别山山体的模仿和写实的处理，而在整体的形象结构上做抽象的山，具体采用充满金属感的三角锥体自由变化组合，意在通过整体抽象概括、局部繁复写真的方式，营造战争的严酷，衬托人民的美好与可亲。三角锥体不仅可以断开、组合，形成不同构图和角度，还可以将投影的内容打在锥体斜面，钢盔、枪支、弹药箱、冲锋号等丰富的武器细节，以强化和叠加形象在实体之上。加上天幕和吊景的意象造型——留有弹孔的生锈铁、血迹斑斑的铁丝网、带有肌理的雪山、意象性的刺刀组合、坚硬如铁的林木，这些“排比式”的诗化意象叠加，将细节展现出变化和层次，展现细节中的差别，依旧强调一种艺术考究需要的逻辑性、系统性和整体感。在抽象的结构中强化战争的惨烈，强化战争的满目疮痍，强化战争的压抑、残酷和紧迫，配合剧情又推进剧情，很好地映衬人物情感的褶皱和内心的波澜，揭示“人性的压抑与点燃”是“另一种突围”的行动依据。戏至结尾，其出新出彩更为醒目：主人公嫩芽儿为了红军战士绝境突围，为了活一次属于自己的人生，她舍身跳崖，生命因此涅槃。就在这个剧情点上，在她走过的那片斜坡上，十分应景地满满盛开映山红，于纷繁的重复的意象叠加中，让三角锥体绽放处出简约而绚丽的舞台之美，戏剧演出的情绪立即点燃，气氛瞬间掀起高潮。
五、于“繁复的简约”中找到创作立足点
边文彤在创作时，无论选用“繁复的简约”的手法，还是“空灵的简约”等手法，都无一例外地以遵循戏剧作为演出艺术的规律，遵循舞台美术从属性和假定性为前提。
在她看来，有时“简约”就是一种“繁复”，精神内涵的繁复，于空灵中透出“意的充溢”和“内涵的丰赡”。相反，有时“繁复”也可能成为另一种“简约”。像《突围·大别山》、京剧《飞虎将军》、淮海戏《秋月》等作品，其舞台整体艺术构想往往以现代解构手法实现，充满极致化、意象化、诗性的艺术张力。常在保持总体简约的原则下，以相对较为复杂的、密集的、叠加的甚至夸张的手法，强化放大的只是某一个印象，某一个符号，某一种意蕴。让“繁复”和“简约”，“具象”和“抽象”，“物理时空”和“心理时空”自由流动与灵活转换成为可能。而她真正想呈现的，只是一种心情，一种状态。这种繁复往往只为切中一个命题，放大一个理念，强化一个感觉，证明一个道理，实现一个旨趣。
《风雪月归人》剧照
无疑，“繁复的简约”就是她极具个性特征的艺术语言之一，充满了突围和突破的意味。
实际上，“繁复的简约”还是一种舞美理念。往往看似呈现复杂而重复的形象叠加，但总体依然是概括性的意象，极致化的“炼意”，可能带有某种象征、隐喻或某种意味，依然表现出有机性、整体性、逻辑性的规整统一。其每一个细节元素并非随意的叠加，设定或选取，都着力传达一种整体的感受、协调的感受。
边文彤之所以能做到“一戏一格”“不拘一格”，能在“繁复的简约”中找到创作观念、理念的立足点，另辟蹊径地邂逅艺术创造的灵感火花，在于她扎实的专业性舞台设计功底，开阔的眼界，学贯中西、厚积薄发的艺术修养。她以开放而不僵化的心态博采约取，以永不迁就的一丝不苟和敬业精神投入每一次的创造。她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虚拟写意等美学传统，与西方表现美学融会贯通起来，研究利用中西方舞台艺术在戏剧假定性等方面的“可融性部分”，在中国戏曲和西方戏剧的交流互鉴中，强化传统美学精神与时代审美的结合。她始终注重剧作内涵和戏剧精神核心的挖掘，寻找契合剧作特点、演出总体定位、剧中人物气质的风格样式，根据具体作品表达的需要而繁简得当，始终追求“这一个”的不同创意不同样态，在成就一部部舞台艺术作品的同时，也实现了她的艺术人生的一次次跨越，实现了她作为女性设计师生命情感的一次次激情释放。
注释：
〔1〕郑荣健、何瑞涓、邓立峰《努力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不断开拓文艺新境界》《中国艺术报》2021年12月17日。
图文转载自：中国戏剧年鉴
责编：陈予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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