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传席：悲喜皆无据

陈平、田黎明平时不大麻烦我。陈平50周岁画展时，一定请我去看看，盛情难却，我就去了。

到了中国美术馆，陈平前来迎接。我一见陈平，大为吃惊。上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一位英俊青年，这一次相见，他的俊气全失，英气尚存，脑后多了一道赘肉，又蓄起胡须，已俨然一个小老头的样子。陈平比我年轻得多，已近似小老头，我岂不是大老头。唉！人生——相见悲君更自悲。但朋友相见，必须抑悲见乐。孔老夫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说”也是快乐的意思，但只在内心快乐，不必表现出来；而“乐”是表现出来的快乐，见到朋友岂能只在内心快乐，一定要表现出来，所以又乐了一阵。我们握手，“你好，你好”。他说我的文章好，我说他的画好，互相吹捧一通，便去看他的画。陈平20多岁时便名扬海内外，他的画法不同于一般画家。他画中国画，却用了很多洋颜色。他说：“怎么合适怎么来，你们用的传统颜料也并不纯，早已掺了很多化学物质了。”我说：“是的。并没有人规定非用什么颜料，即使有规定也可以破除这个规定，何况并无规定。”他的画墨色沉着、颜色鲜明，我看了沉浸其中，倒也真的把刚才的悲伤忘掉了。

看完他的画，又看他的书法。他的书法全写自家诗词对联，“作画常多还画债，得名终畏累名身”。看完他的书法又看他的印章，又看他的盆景，他设计的盆景真是别有洞天，我看了不但忘掉悲伤，还真的乐起来了。看完他的盆景后，又看他设计的古典家具，呀！太妙。

我现在才知道陈平的生活有点意思。我对终日只知画画的人向来不大佩服，那样也画不好。

我正要好好吹嘘他一通，他说：“我请你来，主要不是看这些，而是看我的昆曲《孤山梦》。”啊，他还会创作昆曲，这更令我吃惊。

进入恭王府，陈平安排我坐在据说是当年恭王和王妃的听戏座位上，只是现在没有王妃陪我，陪我的是陈平和画家田黎明。我和田黎明一直谈得很投机。他的画特色突出，一空依傍，当代鲜见。田黎明也是陈平的朋友。

田黎明也比我年轻，但已有花白胡须了，古人称为“二毛”，应列为保护范围。我的胡须如果不割不刨，问题恐怕是更严重的。想想，不久前我们还都风华正茂，转瞬便老，于是又感伤一番。

戏开演了。《孤山梦》写的是宋代西湖处士林逋梅妻鹤子的故事。陈平爱梅，便写了林逋陪方外友、诗友孤山探梅之事。我看到一半便大叫起来。陈平大惊，忙问何故？我说：“我在宋代时，曾游西湖，林逋多次邀请我，去后，见其宅中皆梅，并有一鹤。你不知道，林逋宅中梅花，有三株是我手植，他的鹤也是我赠送的。”陈平后悔知道太晚。我又接着说：“林逋知我能画，当时就嘱我以画记之，我居然忘了老友之托。”陈平说：“早知道，我一定把你这些事也写进去，那现在怎么办呢？”我又感伤起来，林逋之托，已980余年，我居然没有完成，岂能不悲。不行，我得回去，把《梅鹤图》完成。陈平和田黎明都劝我把戏看完再说。

陈传席 新秋 纸本设色 90cm×68cm 2016年

戏终人散，已是半夜时光，陈平派车送我回家。车到我的家门，我说：“不停，继续开。”到了一个大树林旁，停车，我叫司机回去。我独自走进树林深处，找到一个石凳坐下来，这里一片黑暗，绝无人至。刚才被压抑下去的狐伤之悲、悔晚之情，一齐涌上心头。于是，我放情一哭，先是凄泣，后是嚎啕大哭。啊！我已经是一个大老头了，老后便是那个……不堪想象。

哭过一阵，又突然想：“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人生由少而壮、由壮而老，这正是自然的法则。如果没有这个法则，又怎么会有我们呢？又为什么要哭呢？哈哈，我又大笑起来。这时才觉得浑身冰凉，赶紧起来，腿已麻木。于是一瘸一拐走出森林，腿太疼，走不动，只好坐在草地上，恰好捡到一根棍，我拄起来，用一条腿走，这真像《红楼梦》中的疯跛道人。但疯跛道人还能唱一首《好了歌》，我又岂能落后。于是，以棍击地，边走边唱：

我自空空来，

还到空空去。

宇宙有还无，

得失何需虑。

否泰须从容，

悲喜皆无据。

乐天当知命，

顺时更安遇。

……

“顺时”就是顺时而过，“安遇”就是安于所遇。《中庸》云：“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佛云：“以空空，故空。”

我这歌就叫《空空歌》，或者叫《无据歌》。可惜，没有甄士隐帮我注出来，“空空道人”，“费窪山民”，茫茫黑夜，哪有人应。■

 编辑  | 李倩